
消失在宇宙盡頭的雙胞胎兄弟
文/陳夏民
每年有一兩次在深夜行走時,會想起那個消失在宇宙盡頭的雙胞胎兄弟,想問他如今安好否。
不,我並沒有雙胞胎兄弟,也不像某些恐怖片中飾演的,身體內藏著原是雙胞胎兄弟的胚胎(還是真的有,只是我不知道?),對方對順利來到人世的我抱持著夾雜著嫉妒的殺意。
二十三歲時,矮小的我曾經胖到八十多公斤,最後在將近一年內,我激烈跑步而瘦下了三十多公斤,其等同於一名小學中年級男生的重量。
那個小男孩,就是我雙生的兄弟。
愛麗絲.米勒(Alice Miller)在其著作《身體不說謊:再揭幸福童年的祕密》(Die Revolte des Körpers)當中,以許多病例說明意志與身體之間的不一致。意志上說服自己原諒曾經施虐的長輩,希望透過和解來讓自己好過,但身體會激烈排斥,用一身病痛告訴你:「你應該離他遠一點。」在進入前中年之前讀到這本書,有一種神祕的啟迪。並非我童年遭受過虐待,而是我的身體的確在強烈的意志壓抑之下,承受了許多不應該有的壓力,而充氣般浮腫壅塞。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貓的孩子》中,鍾欣凌飾演一名走投無路的母親,被老年癡呆的公公性騷擾,被嫂嫂們欺負做事,就連在家也成天被老公責備她不曾盡好母親義務,他甚至透過責罰他們考試差勁的高中生兒子來對她施壓。於是,每當外在世界對她不好,她便會陷入瘋狂的吃食之中。那吞食本身並無喜悅可言,彷彿是把仇人拆吃落腹一般,下意識地用身體去吞噬現實世界當中最濃重的惡意,想把它消化殆盡。但凡人肉胎如何取消世上的惡意?那些被吞下肚的,沒有滋味的食物,在惡意污染之下,只會變成濃重的脂肪,在皮膚與肌肉的縫隙間竄行,硬生生在她的軀體上開出新的道路,撐開,撐開,再撐開,鳩占雀巢一般,將之附身。
我在大學後半段生涯,以及擔任實習老師那一年,體重來到了人生最高峰。
一開始變胖並沒有感覺,畢竟那時不快樂的感覺還主導一切。雖然不像《貓的孩子》中那可憐的母親一樣戲劇化,但光是平庸的壓力就讓我喘不過氣了:課業壓力,家庭壓力,對於自己的完美焦慮,還有各式無法言說甚至連自己都不明瞭的祕密,無時無刻不在煩惱著,吃東西只是某種舒緩壓力或稍微分散注意力的方式。但在體重失控之後,所有事情似乎都圍繞在脂肪上頭旋轉。每天看著發胖的自己感到痛苦,覺得自己失去愛人或是被愛的權利,永遠處在被拒絕的狀態,想要有所改變卻又欲振乏力,最後臣服吞下一包鹹酥雞。
人生當中最可悲的時刻,便是在自我憎惡強烈,甚至想要拿刀解決自己時,忍不住讚嘆嘴裡的雞排多汁入味,不忘再配上一口珍珠奶茶。
其實,我以前瘦得誇張。
國小低年級時,身邊所有的親友長輩們都憂心忡忡,彷彿看著受傷小動物又憐憫又怕嚇到我,拉長尾音對我說,你怎麼那麼瘦。
當時,每天吃飯前,我都要吃上一口標榜能夠開胃的中藥散,口味酸酸甜甜不算難吃,我也就配合了。但吃了好幾罐之後,體重仍不見起色。於是晚上九點半看綜藝節目時,媽媽便會煮中藥湯給我吃,已經忘記那叫什麼,唯一有印象的是湯黑黑的,裡頭有排骨和金魚草(我真的記得那東西叫做金魚草,但我猜是其他東西而我只是記成別的名字)。一樣,吃不胖。
一開始覺得外人都好煩,啊就是吃不胖啊不然要怎麼辦,但當眾人都叫你努力增肥,彷彿也真的成了你奮鬥的唯一目標了。
此外,從小我看到鏡子裡的自己總覺得陌生(對著鏡子問:「你怎麼知道我是我?」),害怕辨識人臉,這些神經兮兮的念頭,害我在某些時刻遲疑。雖然外貌和個性都算討喜,交到不少朋友,但始終不太會拿捏與朋友之間的距離,覺得很累。我不曾因為什麼原因被霸凌(或許有,但我可能太遲鈍以致難以察覺),卻仍然深刻感受到自己與團體之間的格格不入。
到了青春期,雖然不再被要求吃東西,但久而久之的習慣似乎內化了,有股驅力要我繼續努力吃。而心靈深處所感受到的異樣感則是有增無減,雖然未曾妨礙我的社交生活(我可能還會被歸類成在學校內很活躍的那種類型呢),但種下了某些未來得付出代價的種子:太在意自己在別人眼中的樣子,而開始失眠。
天生易感的個性,讓我發現用餐這樣的社會行為對我有極大的好處:一旦覺得尷尬,我就吃。沒有東西吃,我就拿水出來喝。只要嘴巴是滿的,便能躲避交談,或甚至用食物填補交談的縫隙,以評論食物或是一些言不及義的話題,去製造出一種我們正一起做著什麼事情的錯覺。
或許是睡得少,吃得多,加上下意識排斥運動,我的身高沒有抽高,但身體的熟成速度並未緩下,最後,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依稀記得當時最高的體重是八十五公斤,最低則是五十二公斤。這三十三公斤的脂肪,其實是每日每夜一點一滴朝著心頭湧去的自毀與孤寂所匯聚而成的。我得到了,又想立刻拋棄,於是開始拉鋸,也就在體重計刻度位移之間,才終於領悟原來痛苦是可以量化的。
我在肚皮下,孕育著自己的兄弟。
然而,這個被痛苦餵養成形的胚胎,卻也在我轉換了心情之下,慢慢被剝奪生存的權利。我開始奔跑,每一次單腳落地都對他造成了衝擊。凌遲一般,每一天,都要削下他身體構成的一部分。同樣在黑色地獄裡爬行著的我,看不見他所流淌的血,聽不見這個悲傷孩子撕心裂肺的嚎叫,看見前方有一道光,便自己逃走了。彷彿《Star Trek》影集最著名的光束傳送門一樣,我在慌亂中朝著光束大喊一聲:「Beam me up!」
我上去了,他被留在黑暗之中,就此天人永隔。
《貓的孩子》當中,那因為課業壓力而被逼到出現暴力傾向甚至殺貓的孩子,最後騎上母親的腰際,雙手緊掐著她脖子、歇斯底里地吼著:「為什麼不能抱我?我到底做錯什麼,你不能抱我?你都不能接近我一下嗎?」或許,那被我孕育而生,最後卻又被我放生在宇宙盡頭的雙胞胎,也曾在某個寂靜的外星夜裡,對著光年之外的我怒吼相同的一句話。
多麼害怕他會把這股憤怒宣洩在其他人身上,像那孩子去殺貓一樣。在外遊走的那個孩子,我的孩子也是我的雙胞胎兄弟,如此純粹的、不被愛的產物,是否會像佛地魔的分靈體一樣,去蠱惑他擦身而過的人,把我積累已久的不快樂給傳染出去?答案或許是肯定的,他的腳步不曾停歇,我經常在擦身而過的人身上,從他們眼中那一抹灰色的眼神當中,嗅到他的氣味。當那些人離開視線範圍之後,我卻停在原地,試圖壓抑心中無法輕易平息的共鳴。
每一支恐怖片都有最後的一次驚嚇:片中的厲鬼或是殺人魔或是怪物,終究要在主角以為自己逃出生天,一切都已經平息之後,再次現身。我曾以為他已經離體,但那種幽微的產後憂鬱始終在毫無防備時襲上心頭。
三十五歲之後,人際關係與社會關係的鏈結比以往更為複雜。我原本可以透過奮力奔跑去平息某種不平與痛苦,但時間到了,膝蓋壞了,我又回到以吃食來逃避的原路:更為極致、更加幽微的人生苦悶,需要更多複雜的食物才能弭平,當然也吞下了更多無法對外人言的苦澀。
如今,我的肚皮底下,醞釀出第二個生命了。有時候,我會把手放在肚子上去感受他的躁動與不安,向天祈求他可以變成一個快樂的孩子,千萬不要像他的哥哥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