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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暴力血腥的外表下,《陰屍路》其實是療癒系影集?

文/法蘭克‧卡斯基爾博士;譯/姚怡平

《陰屍路》一劇中的角色困在住家中、農場上、監獄裡,甚至是看似安全的社區(如終點站和亞力山卓社區),他們的生存面臨確知的威脅。我們著迷於劇中角色之間的關係與生存方式,不計其數的部落格、書籍、文章企圖回答以下的問題:「為什麼我們會喜愛《陰屍路》?」喪屍片──尤其是《陰屍路》──有如終極版的羅夏克墨漬測驗,我們得以將自身的恐懼、希望、夢想投射在「為什麼我們會看?」的意義上。

我們之所以會看《陰屍路》,是因為想要減少科技、簡化生活?還是因為喜歡間接感受到共同的威脅所帶來更深入的社群關係?或許,我們只是喜歡看米瓊砍掉行屍的腦袋。從前,要是我說有一部影集中的母親請同伴在她身上進行自殺式的剖腹手術後,接著被兒子槍殺,而且全世界的人都會瘋狂迷上這部片,那麼你或許會懷疑我的精神不正常。可是,我們週復一週觀看又重看,目睹一個又一個的死亡,一次又一次的創傷。為什麼我們會在上班的時候討論《陰屍路》?為什麼我們會思考自己的喪屍生存計畫?為了存活下來,我們可能會救誰?可能會去哪裡?

我深信《陰屍路》的世界,整體而言,喪屍片會讓人不由得亢奮起來,喚醒了潛意識的渴望。行屍把那些令人分心的事物給清除得一乾二淨,不僅揭露了我們現在的真貌,也明示了我們可能會成為怎樣的人。喪屍不光是一種推動故事的機制,喪屍末日具體呈現了末日的真正定義。

Apocalypse(本書譯為「末日」)這個英文字通常帶有「天啟」之意,源於希臘字 Apokalypsis(意思是「取走覆蓋物」)。「喪屍電影的觀眾肯定知道片中會強烈控訴美國現代生活。」羅米洛的開創性電影採取多種必要的手法,大力譴責社會的邪惡,大聲說出人類最糟糕的一面,但是《陰屍路》並不是那麼公然露骨的社會評論。

一想到羅米洛的電影,一想到要活在片中創造的世界裡,我就怕得要命。我才不會想像自己置身於那些場景裡。即使我很愛羅米洛的電影,可是片中喪屍往往叫我一看就覺得噁心不已。可是,我常常想像自己活在一個類似《陰屍路》的世界裡,還跟朋友相互討論。那些喪屍如此逼真,暴力血腥的場景也往往比至今最可怕的喪屍片還要恐怖。這種揭露喪屍末日的過程,讓觀眾不得不在意識與潛意識的層面上,檢視自身觀點不及之處。

沒錯,保守派,我們就愛血腥

很多人問我為什麼會看《陰屍路》,「那好噁心!」「喪屍噁心死了啦!」我憤怒地回道:「又不是只講喪屍的事情!在講人,還有人跟人的關係。你看過了嗎?」這麼一回答後,對方更覺得我是個怪胎,露出茫然不解的眼神盯著我看。我認為,觀眾之所以看喪屍片,主因在於我們希望或渴望一個更單純又可能是更原始的存在,有位好友對我這樣簡單的理論提出質疑。很多人著迷於血腥的電影,是因為暴力場景激發了人類的原始系統,有刺激與強化的作用。暴力的體育活動,《洛基》電影,還有刺激人類那鱷魚般獵食的「老腦子」的諸多電影,都很受歡迎。人類在意識與潛意識上向來很關注暴力,因此新聞報導總是以火災和槍擊作為開頭。

《陰屍路》漫畫裡的暴力與血腥是很典型的題材,對電視而言卻是非比尋常,跨越的界線更是 AMC 這類的主流電視網前所未見的。那個跨越了新界線的場景出現在第一集,當時,瑞克騎馬進入亞特蘭大城,而馬正是人類馴養數千年之久的伴侶動物。瑞克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原本所知的社會,馬成了他的良伴,成了他跟活人、家人、農場、池塘之間的連繫。馬就是生命。而警察騎馬進城,這樣的象徵帶給我們希望。他周遭的摩天大樓與 M1 艾布蘭坦克,代表的是人類的精良科技。唉,只可惜要在大群喪屍的攻擊下存活下來,瑞克必須把馬拋下,爬到坦克底下。馬兒悲慘嘶鳴,行屍如蟻群般接踵而至發動攻擊,這畫面至今仍令我的內心感到莫大的衝擊,那幕的情景依舊歷歷在目。暴力又原始的大屠殺施加在那匹勇敢又無助的馬兒身上,牠雖不自知,卻等於是犧牲自己,換得瑞克的存活,也讓人的內心深處感到驚恐,興起復仇之意。這個場景很殘忍,我並沒有別過眼去。

這種暴力程度讓觀眾產生一種基本的生物反應,不由得觀看每一集並熱烈討論。這樣的意象以原始至極的方式嚇住了我們,抓住了我們的心,跟這段經歷連結在一起。故事創作者讓我們成了人質,臣服於生物本能、內在恐懼、對暴力的迷戀。暴力吸引了許多觀眾的注意,人們也在觀看這種超乎生理愉悅的暴力之中獲得了滿足感。

社會心理學家傑佛瑞‧古斯坦(Jeffrey Goldstein)針對暴力媒體撰寫了一篇詳盡的評論。他認為人在觀看暴力時體驗了情感的淨化,而人之所以喜歡這類場面,是因為我們需要對那些正在體驗創傷與壓力的他者感同身受。暴力的程度越強烈,我們越能理解攻擊者或受害者。瑞克的角色是個努力尋找出路的孤單倖存者,他踏上了艱難的英雄之路,我們一路上都認同他、支持他。那匹馬是受害者,無依無靠,僥倖逃過災變的劫難,後來信任瑞克,最終不幸成為行屍的獵物。

我們是不是已經失去了方向?

「摩根,不曉得你是不是還在……我老婆兒子,他們還活著。只是想讓你知道這件事。還有件事你一定要知道,亞特蘭大不是我們以為的那樣。跟他們說的不一樣。那城市已經……不要進城就對了。」
──瑞克‧格萊姆斯

人類創造出的尖端科技世界,帶來了溫暖、自動駕駛汽車、即時的通訊。只要手指滑幾下,就可以下載書籍、查看紐西蘭的天氣、購買我們想要的東西。只要透過社群媒介,親朋好友就能與我們分享生命中的每一刻,我們總是黏在網路上。隨著人類的進展,我們比以前更努力工作,焦慮程度是人類有史以來最高的,承受的壓力、擔憂、恐慌程度比一九五○年代還要多(起碼多了百分之四十!)。我們是不是把自己的腦子逼得太緊,超乎了自己的一生所能處理的資料量?有意義的社群連結可以使我們團結一心,保護我們的安全,但在這樣的高壓下,我們是不是失去了彼此的連結?瑞克不斷努力連絡摩根,這個象徵處理了前述的問題,還呈現出觀眾每週準時收看背後的另外兩項變數:對於深切感情與人類關係的需求;對於簡單生活的渴望。

瑞克透過對講機,不斷呼叫著他在末日後第一個碰到的人類同伴。醫院發生恐怖的禍事之後,對方一直照顧他,直到他恢復健康。瑞克向外呼叫,想把找到家人的喜悅告訴摩根,想叫他一定要安全保住性命。瑞克不是傳簡訊,觀眾不是閱讀文字訊息,而是聽見了一段留言,感受到瑞克與妻兒團圓後,喜出望外的同時,卻又背負著倖存者的罪惡感。瑞克和摩根同為父親,都努力營救兒子,可是兩人有個差別,瑞克找回妻兒,還獲得同伴的支持,而摩根一家人卻再也無法團圓。摩根那死而復活的妻子有時會回來,或許是還隱約記得家人,但是摩根和兒子再也無法如以往般愛她了。觀眾深切體認到角色之間的牽絆,也明白唯有倚賴群體才能存活下來。

我小時候家裡有三個電視頻道,要是把美國公共電視算進去,就算是四個頻道。到了學校,我們興奮討論昨晚看的故事劇情,例如《星際大爭霸》、《飆風天王》等。我們擁有共同的體驗。今日,網路上、電視上隨時隨地都有數千個節目可看。觀眾在《陰屍路》每集首播時關注著角色關係的發展,有數百萬人都在當晚收看首播,這種盛況就連《陰屍路》漫畫也辦不到,漫畫只有數千人在看,而且看的時間還不一樣。《陰屍路》影集讓我們擁有了類似的思緒和體驗,我們一起目睹了瑞克遭到妻子背叛的痛苦,一起目睹了安卓莉亞失去妹妹的絕望,一起目睹了瑞克與夏恩的關係演變,原本兩人都為對方出生入死,這樣的兄弟情誼卻就此生變,最後走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步。

我們從《陰屍路》的觀看經驗當中感受到更深切的社會連繫,不僅是因為我們目睹了英雄們的痛苦,也是因為一千七百萬人共同目睹了英雄的痛苦。雖然《絕命毒師》(Breaking Bad)也為劇迷營造出一段強大的共同體驗,並且憑藉劇情魅力,一時蔚為風潮,但是《陰屍路》的觀眾經歷的是一段完全不同的主題,而且血腥的情節加上去除現代科技後的緊密人際關係,這兩項配方成分更有推波助瀾之勢。

我有個同僚曾說:「有一點很值得注意,大家似乎想要感受到深切的失去感。」在評價最高的幾集當中,我們失去了蘇菲亞、羅莉、赫索、米卡、麗茲等人。觀眾有了深切的感受,那樣的「感覺」或許是他們在真實世界感受不到的。我們內心有一部分很懷念如此深切緊密的關係和忠誠。《陰屍路》討論的主題不光是失去而已,也描繪了刺激、背叛、復仇、愛、忠誠。心理學文獻多半主張,在面臨高壓的生命事件時,社群的支持是一項重要的正向因素。現代人承受的社會壓力很大,也正在失去那種面對面的連結,保護層隨之漸漸稀薄。劇中角色得以再度擁有社群的支持,而基於我們對角色的認同與喜愛使然,我們再度獲得一點連結感。

一九九六年的暴風雪期間,社群支持的強大力量,讓我上了一課。高壓的社會連結所帶來的向心力,創造出一段無法抹滅的回憶,而我在觀看《陰屍路》時,這段回憶跟我產生了呼應。人類是社群動物,但周遭的一切卻讓人與人之間的真實連結越來越不可能了。正如《陰屍路》所描繪,沒有了真誠的社群,人類與食物無異。

《一起孤獨》(Alone Together)作者雪莉‧特克(Sherry Turkle)認為,人類變得越來越孤獨,這個現象造成莫大的影響。儘管且正因為社群網路的誕生,造就了以下論點:「我們逐漸失去了關係的深度以及有效跟人連結所需使用的技巧。」社群媒體讓我們在世界面前表現出最好的一面,隱藏住最壞的一面。我們絕望哭泣的時候,往往不會自拍。我們把「看看我有多幸福!人緣又好!」的戰爭給逐步升級了。我們越是宣傳自己的虛假形象,越是會失去自己和他人的真實面貌。

特克描述了青少年去參加派對聚會的經驗,當他們剛開始參加時,承受的壓力格外大,但是這些經驗有益發展,可鍛鍊出優秀的社交技巧。智慧型手機出現以前,青少年不得不在充滿鯊魚的社交體驗大海裡,靠自己領略箇中技巧,想方設法悠游其中。智慧型手機出現以後,青少年去了派對,一感受到社交壓力、焦慮不安時,就可以打開智慧型手機,藉此離開派對,生理上不承受刺激。避開社交壓力,就無法鍛鍊社交技巧,也無法從人際關係中獲得信心。人與人的來往情誼或許會變得越來越孤立膚淺。結果,我們可能就此失去深切的、忠誠的、永久的關係所帶來的寶貴價值。

《陰屍路》的觀眾無法從深切的情感當中逃脫而出。《陰屍路》之所以吸引觀眾週復一週準時收看,人際關係正是其中一項吸引力。《陰屍路》的世界沒有社群媒體,沒有交稿期限,沒有什麼無聊的日常工作要做,大概就是找找木柴吧。要說我們其實希望喪屍末日到來,未免流於誇大,然而,更簡單的生活體驗確實很吸引人。瑞克說:「亞特蘭大不是我們以為的那樣。」他顯然是在告訴摩根,城裡有行屍。不過,從這句話裡,就可看出更深層的象徵寓意。科技救不了他們,也無法讓家庭復原。坦克毫無用處,政府單位失靈,而人類設計的那些出色結構,原本能保障我們的舒適安全,卻也就此崩壞,救難隊不會來了。觀眾與劇中角色的生命故事產生了共鳴,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我們長久以來一直渴望自己的人生能有這樣緊密的連結。要拯救我們的角色,就要靠人際關係了。

生存

我第一個由壓力打造成的社群,在暴風雪的催化下化為真實,當時我和陌生人一起困在公寓建築的水泥碉堡裡。暴風雪期間,鄰居打開自家大門,大家想要找到一些訊息;科技產品全都失效,我們與世隔絕。在暴風雪帶來的壓力之下,我們的關係變得更加緊密。我們不再只是「嗨」的一聲打招呼,現在我們更進一步,以真切的態度相互問好:「你家人好嗎?」「你的工作壓力還是很大嗎?」「要不要下一盤棋?」大家在燭光下分享食物、笑聲、真實的故事。我們這群人團結起來,因此成了更好的人。末日的到來,剝奪了那些膚淺表面的好物,留下了有血有肉的真實存在。

《陰屍路》去除了微不足道的東西,揭露了所有對人類全體而言很重要的事物,當然了,還加上暴力與血腥這兩項要素。不過,在「觀賞原因」方程式當中,還有深刻強大的關係與角色,我們對劇中的角色產生認同,為他們加油。《陰屍路》的世界去除了現代社會的壓力因子與膚淺的事物,我們一看到那個世界就心生盼望。我們熱切的收看《陰屍路》,為的是看見今日的自身真貌,為的是體驗真切的情感,為的是深思自己想要成為怎樣的人。

喬治‧羅米洛的看法也有其道理。當初,妻子與我搬到那棟小公寓,誰也不認識,店家的名字不熟,路也搞不清楚。我們害怕又孤單,渴望能跟熟悉的事物產生連繫。我們踏上冒險之途的第二天,就找到了這樣的連繫。我們去的地方,正巧是喬治‧羅米洛預期我們會去的地方──購物中心。

法蘭克‧卡斯基爾博士(Frank Gaskill)

美國大型私人執業診所「東南心理」(Southeast Psych)共同創辦人。《大玩家:亞斯伯格超級英雄》(Max Gamer: Aspie Superhero)與《我們如何建立夢想中的診療:供您建立診療用的創新概念》(How We Built Our Dream Practice: Innovative Ideas for Building Yours)的共同作者。卡斯基爾博士的專業領域為親職教養、亞斯伯格症,以及科技對小孩、青少年、家庭造成的影響。他與妻子麗茲育有奧莉薇亞和麥道斯,同住於北卡羅萊納州夏洛特。追蹤他的推特帳號 drfgaskill。

※ 本文摘自《陰屍路的黑暗療癒》,原篇名為〈我如何學會不再擔心,轉而喜愛喪屍末日〉,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