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狙擊手不見得記住目標的長相,但一定記得目標頭部的特點

4 義大利.羅馬

準六點半起床,打趟拳,一百個伏地挺身,他下樓到咖啡館,一份夾生菜火腿的帕尼尼,一杯拿鐵咖啡,兩眼對許願池周邊環境做最後巡禮。天氣陰沉,氣象報告早說今年夏天特熱特長,所以冬天超低溫。
希望下雪,空氣裡的氣流比觀光客形成的波動要穩定許多,說不定雪嚇退觀光客,環境更單純。
羅馬從不下雪,是首歌的歌名嗎?閒著滑手機查查,不是羅馬不下雪,是南加州不下雨。
再檢視一遍,撤退路線確定安全,少了觀光客雖少了掩護,卻也少了威脅。人人一臺相機和手機,十分鐘內創造上萬張影像紀錄,應該出個聰明人發明某種程式,輸入諸如單身、長型行李袋、刻意隱藏面孔、急行、躲在人群後面、東方人、男性等條件,說不定三秒內歸納出他的正面、側面、背面。
Camouflage。鐵頭教官、外籍步兵團,每個長官皆強調偽裝,狙擊手至戰場首要工作是與環境融為一體,絕不准突顯個人風格。在羅馬的許願池,他看看窗上映出幾天沒刮鬍子的臉孔,最突顯的個人風格:東方男人。
早飯後他回到房間,徹頭徹尾改造成西方人,比照從網路上截取下來的圖形,不知姓名的美國男人,叫他湯姆吧。

湯姆在咖啡館內學義大利人,喝加牛奶表示安撫清早腸胃的瑪其亞朵,吃兩個糖漿大麵包,滿足的抹抹嘴,穿回厚重夾克,走進即將落雪的池畔。
挺著略大的肚子,平常穿四十八吋腰圍的褲子,這時打飽嗝的湯姆得將皮帶退一格。氣溫接近攝氏零度,依然短褲與涼鞋,膝蓋以下的腿毛與凍得發白的皮膚代表他度假的態度。
湯姆脖子掛Sony類單眼相機,背塞得滿滿的大背包,背包下方繫睡袋,即使住旅館,不意味不需要睡袋。睡袋下面吊另一雙鞋,半長統戶外健行用途。戴頂洋基或紅人或道奇隊的帽子──手邊只有洋基隊的──洋基隊的帽緣露出捲曲的紅髮。
增加一項,小腿添個刺青,漢字的「禪」。小店內賣現成的貼紙刺青,留點醒目卻可以隨時消除的特徵也屬於偽裝的一部分。
當尖叫聲響起後不久,湯姆與其他人一樣,先發愣,再舉目尋找聲音來源,聽到有人高喊「槍手」,他和身邊的中年瑞士人、年輕的日本小姐、高舉相機的韓國男人同時發出驚叫並蹲下身子。再聽到有人喊「死了人」,他隨瑞士人往後跑,擠得日本小姐摔倒,撞掉韓國男人的相機。
湯姆拚命跑,不小心遺落一隻涼鞋──沒關係,美國人習慣穿襪子搭涼鞋,警方採集不到腳皮的DNA。
轉過幾個街角,湯姆擠進西班牙臺階的地鐵站,等候兩分鐘,跳進電車,到特米尼火車站下車,進入廁所,湯姆換掉短褲、涼鞋、假髮、棒球帽,脫掉厚外套,扔了填在襯衫內的假肚皮靠枕,拿出背包內BOSS休閒外套與長褲,換上戶外健行鞋,用螢光綠的防雨套裹住背包,戴上毛線帽,瀟灑地一手插口袋、單肩掛背包,向月臺前的小店買杯咖啡,輕鬆登上開往佛羅倫斯的火車。
義大利警方調閱許願池周邊監視器拍到的畫面,鎖定美國人湯姆可疑時,槍手已經在佛羅倫斯領主廣場旁的巷子內,吃熱騰騰的牛雜三明治。

剛吃完可頌,暫時忘記牛雜三明治,他回到旅館整理步槍。

一般稱它M21春田狙擊步槍,另有改良型的MK14和M25,他仍習慣稱它M14。
初入伍時使用的是仿造美國M16的聯勤T65式自動步槍,調入狙擊隊後才接觸古老的M14。
一九六九年美軍正式由M1換裝為M14,同時也在M14加裝九倍瞄準鏡,改成M21狙擊槍,畢竟是半自動步槍,射距與準度評價三顆半星,一九八八年被後拉式槍機的M24取代,四顆半星。
阿公以前當兵時用M14,讚不絕口,和早年用的M1相比,這種槍容易清理,輕又準。時代流轉,若和越戰時的M16相比,M14既笨且粗,遜斃,更遠不如攜帶方便的SRS、看起來有未來感的巴雷特M107重型狙擊槍。
鐵頭教官在開訓第一天站在講臺沉默好久,自顧自將零件組合成M14,輕輕撫摸槍機與槍托間的木頭腰身:
「從此以後,你們最親近的人不是女朋友,不是老婆,不是你褲襠裡的小雞雞,是這支大傢伙。它長得土,比你姑媽還土,裝十枚子彈的彈匣,空槍重量四點五公斤,太輕了,怕射擊時被風吹歪槍口對吧,好,我們讓它長胖點。」
鐵頭將方形十發裝彈匣塞進槍腹,鎖上ART可變距戰術狙擊鏡。
「現在它的重量五點六公斤,怎麼樣,感受到它的騰騰殺氣沒?」
沒人敢反對鐵頭講的任何一句話。
「我們這個小基地向陸戰隊借的,委屈各位。訓練期間的課表沒有亂七八糟的政治課程,早上六點起床,比新兵訓練中心的五點半優待多了吧。清理內務、撇完隔夜金光閃閃的童子尿,六點十五分捧你們寶貝大雞雞集合,端槍跑五千公尺。跑不完的中午重跑,再跑不完,傍晚重跑,你們他媽的不睡覺大半夜也給我跑完。」
隊伍內起了小小騷動,跑五千公尺沒什麼了不起,可是端這把老槍跑?兩條手臂不廢掉?
「不必懷疑,每天端著它跑,風雨無阻,像抱你小女朋友上床,親親愛愛。跑完後擦槍,槍管內不准見到一點點疙瘩,槍身摸起來像你馬子,滑嫩多汁。聽懂嗎?」
所有人齊聲:
「懂。」
「懂?懂個屁,等你們待會兒跑完再說懂不懂。」
鐵頭輕輕撫摸他的M14:
「跑完吃早餐。為激勵士氣,先公布早餐內容,白乎乎你馬子奶子似的饅頭、比你馬子口水濃稠的豆漿、果醬、牛油、肉鬆、醬菜、水煮蛋。有誰想吃漢堡?好,我叫伙房做中式漢堡,饅頭夾炸得香噴噴的大雞排。」
鐵頭教官慎重其事將M14一一交到學員手中:
「韓戰、越戰的槍,一共生產一百三十八萬支,和造了上億支的AK比,M14物以稀為貴。你們拿的是M14改良的M21狙擊槍,數量更少,請珍惜。現在兩手端槍,左手在前槍背帶釦後方,右手抓穩槍腰,聽我口令,跑步──走。」
從此捧M21跑五千公尺,沒一天中斷,連休假日也得跑完才能出營門。跑了三個月零一天,槍成為身體的一部分,無論以何種姿勢射擊,手臂如鐵製的腳架,牢牢撐住步槍。
隨著每次實彈打靶,他慢慢喜歡臉頰貼著木質槍托的感覺。日後他用過好幾種狙擊槍,威力遠超過M21,可是少了說不出來的親切感。
他坐在許願池旁的旅館屋內,分解M21為幾十個小零件,以油布溫柔的擦拭。如當年鐵頭教官,一遍一遍撫摸槍機後方彎曲的腰身。
射擊的精準度與固定點有關,掌握住三個固定點,誰都能當狙擊手。在狙擊隊,訓練的是一個加兩個二分之一的固定點,槍托抵緊肩窩,第一個點;右手握槍腰,手指扣扳機,只能握,不能用力抓,第一個二分之一點。至於另一個二分之一點,指的是捧住槍管前端的左手掌。
「輕輕的捧,像捧你的卵蛋,不是叫你打手槍,握太緊槍不能呼吸。」
1 + 1/2 + 1/2
上完油、組裝回原狀的M21狙擊步槍有效射程八百公尺,曾有隊友試過射擊一千公尺的目標,效果不差,但鐵頭教官嚴格禁止:
「你防砲部隊,打飛機?打飛機有飛彈,不勞您老人家辛苦抱把爛步槍朝天空放!二百到四百公尺,聽著,射距不在遠,我他媽要求的是彈無虛發。」

雨點打著面前的泥土,幾滴泥漿彈射在臉孔。三百公尺前是活動半身迷彩靶。
「每一發子彈取一條性命,生命貼在瞄準鏡內看到的靶上,摳下扳機是因為任務,淨空大腦,集中注意力。」
鐵頭教官站在一排發出沉重呼吸聲的狙擊槍前。
「你們的存在是因為命令,誰傳達的命令?」
十個人齊聲回應:
「教官!」
「做為軍人,你們沒有人生,沒有感情,只有命令。」
鐵頭走到一百公尺處,大雨打在草綠制服、黑色長靴,他兩手背在腰後面對靶臺高喊:
「開始射擊。」
鐵頭走在迷彩靶與射手之間,他可能擋住射擊線,可能遮住才鎖定的迷彩靶。
槍聲陸續響起,有時鐵頭停下腳步若有所思,有時加快腳步,子彈呼嘯於兩座山丘間狹窄的靶場,它們是這一刻最焦躁的飛行物體。

過去狙殺特定目標,用十發裝彈匣,第十一發子彈先填入彈槽。射擊目標只用一發子彈,其他十發用在狙殺目標後的自衛。
這次任務不需要自衛,他打算用五發子彈,第一發清除障礙,第二發射擊目標,其他三發備用。
從床單上的幾十發子彈內挑選出五發,憑經驗,有些時候某幾發子彈散發特別的光彩,讓人不能不挑它。
手中的M21來自伊拉克,庫德族留下的,勉強算戰利品。消音器由寶力打造,寶力說沒有消音器的狙擊步槍跟不戴保險套就上床差不多,絕對出事。離開外籍步兵團後,大家以為寶力會進軍火工廠或至少修汽車,手巧的他意外皈依天主,穿麻布長袍當起修士,不再為人改裝槍枝。
試著拉動槍機,聲音輕脆。坐在床上,兩腿分開擺出坐姿,這時他只剩下一與二分之一個固定的支撐點,肩窩、右手裡的槍腰。左手取瞄準鏡滑入戰術導軌,槍口移向窗外,準星中央鎖定水池後方海神雕像的額頭。
想像子彈離開槍口,弧形飛越舉著自拍棒的觀光客、池底填滿零錢的池水,穿進海神兩眉之間,腦漿從後腦炸開,潑墨式灑在後面希臘式的圓柱、羅馬式的柱頭、巴洛克式的穹頂。
測試完畢收起槍,半年多來他第一次拿槍,感覺依舊。

十點○五分,戴紅色假髮、洋基球帽、塞條牛仔褲進內衣讓肚子有點懷孕模樣,穿短褲涼鞋的湯姆端起M21狙擊槍,第一發子彈塞進槍膛,其他四發子彈填入彈匣後卡進槍機下方,輕脆的「卡」一聲。
如氣象預報的,氣候異常,羅馬意外的落下冰雹,劈哩啪啦打在窗臺外緣,不過許願池周圍依然擠滿觀光客,預料中的自拍棒、各色帽子,可是怎麼漏算東方女人撐起的傘?大半個池子被此起彼落的傘遮住。
為什麼她們無論晴天、雨天、每一天,走到哪裡都撐傘!
不能不轉移陣地,太多傘。他悄悄順著樓梯到屋頂,躲在煙囟旁,伸出M21的槍管。風勢遠比想像的強勁,冰雹更影響視野。
不能拚運氣,他抽下褲帶,一頭卡住槍管前方下面的橢圓形槍背帶的鐵釦,另一頭綁在左大臂,左手穿過拉緊的皮帶伸到槍管下,V字形的手掌輕輕接住槍身的部分重量,右手再將槍托塞進右肩窩。現在他有 1 + 1/2 + 1/2 個固定點,尤其左手繃得打了釘子似的牢固。
瞄準前他摸出相片,沒錯,咖啡館戶外圓几坐著三個人,左邊上年紀的白髮東方人,中央穿翻毛皮大衣的歐洲人,最右邊黑髮梳得光亮的東方男人。
醒目的耳朵,狙擊手不見得記住目標物的長相,但一定記得目標物頭部的特點。

鐵頭教官說的:耳朵,每個人的耳朵長得都不一樣。
「不是每個人的指紋不一樣嗎?為什麼是耳朵?」
在鐵頭面前,只能喊「是」,不能有質疑。他提出過質疑。
「你他媽開槍前有空去檢查目標物的指紋合不合?」

推開保險,憋住呼吸,當紅色雨傘才離開,他毫不猶豫,對準頭髮啵亮的東方男人,瞄準鏡中央出現男人的耳朵,耳垂往上削,像少了底下那一點的「?」。

如果對方是女人或者留長髮的男人呢?
「笨蛋,算你倒霉。」
為此他在操場蛙跳一百公尺。

少了那一點的問號愈來愈大,在瞄準鏡內比大象還大,他朝左耳後方髮際處扣下扳機。
槍口冒出混於迷濛冰雹中幾乎看不出的白煙,他卻看得見子彈像跳水比賽的選手,旋轉身體向前飛去,略為弧形的穿進目標物的後腦袋。小撮血從彈孔處迸出,一滴飛到身後服務生白色的圍裙,一滴落在才積了薄薄水花的地面。
從一數到三。
一,中間的歐洲人瞪大眼,二,歐洲人張開嘴,三,歐洲人往右邊倒。他不在意不是目標物的歐洲人想鑽進桌底還是躲到白髮老人腳旁。收回槍,俐落分解,塞進背包,扶正洋基球帽,輕快踩著涼鞋下樓。
呀,才出旅館,冷風調戲他每根腿毛,美國佬湯姆為何非穿短褲。
戴洋基球帽的美國人湯姆推開旅館大門即右轉閃進巷子往北方走,根本沒人在意他的短褲與涼鞋,所有路人都往許願池的方向張望。
傳來警車的警笛聲,湯姆不小心碰撞到某位提Prada包的韓國女人,向扶起韓國女人的講法文男人點頭致意。他熟悉羅馬這個區域的每條巷子,兜幾條小巷子,十多分鐘已到西班牙臺階。
坐滿來自各國的觀光客無可不可看著廣場中央巴洛克式的噴泉,記得噴泉的名字叫做「醜陋的船」,的確夠醜的。也擺出無可不可的姿態挑個空位坐下,摘下洋基帽,搔搔紅髮,抽根紅殼萬寶路,看似滿足的兩手插褲袋悠閒的下臺階進地鐵站。
假日的羅馬地鐵永遠擠滿人,他縮在車廂一角到特米尼車站下車,先進廁所,五分鐘後紅髮美國人湯姆消失,英挺的東方人將一袋東西塞進垃圾桶,走到賣咖啡的櫃檯前點杯espresso,一口喝乾,轉身進月臺,即將要開的班車目的地是南方的拿坡里,區域火車,得開兩個半小時。他看看四周,跳上火車。
撥通手機,諾基亞仍訊號滿格、聲音清晰:
「飯炒好,一顆蛋,正洗鍋子。」
「扔掉手機,我會和你聯絡。」

※ 本文摘自《炒飯狙擊手》立即前往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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