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離群索書】看起來所有事物即將崩塌——讀《遠處的拉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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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子離群索書】看起來所有事物即將崩塌——讀《遠處的拉莫》

遠處的拉莫》多次出現裂縫、縫隙等字眼。縫,從地面裂到人的心裡,從胡遷裂到他所創造的人物,最後所有人都被裂縫吞沒。說胡遷對這個世界厭世也好,由愛生恨也好,總之在胡遷眼中,這個世間很不可愛,不值得留戀。

胡遷筆下諸人,皆覺得身處於無聊的社會,彷彿做什麼事都沒有意義,但沒有誰對不起誰。胡遷,從作者這一端來看,並不是憤怒青年。〈看吶,一艘船〉裡,主角去理髮,不幸耳朵被誤剪,當下氣急敗壞的只是耳朵傷痛,並未痛責理髮師,就醫途中,諸多不順,就連耳落地上被機車輾過,因找不到肇事者,「也不能咒罵誰」。

若有所罵,真正對象是家人。從一開頭我們知道,他與家人感情不睦,嫌惡他們。當他打電話給妻子報告斷耳一事,交談不愉快,他回應:「我真想把你和你的兒子還有一整個家都一把火燒了。」

這本短篇小說中,脾氣最壞最怨天尤人的人可能是〈祖父〉裡的祖父。這位老人家,與敘述者孫子形成對比。祖父七十多歲,酗酒,咒罵所有人,認定大家欠他,他育有七子,而「他也從來沒想過讓任何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這個一瞬間所有東西都會消失不見的世界。」

但孫子並未如此設想。不過兩人做一件事,讓他們形成命運共同體。他們因細故殺了室友,分別逃亡,半路相逢,後來祖父走不動了,選定一地,要孫子挖坑。接下來,原文是這樣的:

對不起了。他說。
真的嗎?
真的。對不起了。

然後他一個人朝公路走去,一路嚎啕大哭,從來不曾這麼傷心過的傷心,也後悔拿起那把刀。但嚎啕大哭是後悔拿起那把刀殺掉室友?還是另有潛在因素?而祖父的「對不起了」,對不起什麼?其中原因胡遷不明說,不解釋。

這一篇精要如小品。胡遷小說最好的幾篇都很短,駕馭能力最純熟,讀起來電影感強烈,動作俐落,對白扼要,但人物潛在意識卻不大剖析。

小說裡好篇都以殺人、自戕為主題,但當事人動機、心境是什麼?胡遷不大細剖。以最驚悚的〈海鷗〉為例,這些殺人如兒戲的人,成長背景怎樣?作者未加著墨,在文學獎競賽中,如此處理或許扣分,但胡遷自有主張,他說:「我覺得藝術跟厚重不厚重沒有關係,能把一個人吃烤肉時的所有感受傳達出來也是藝術,吃烤肉已經是延續幾萬年的一個感受了,什麼狀況下,與死亡的距離,怎麼咬,肉跟牙齒舌頭的觸碰、溫度、氣息,很複雜。」「如果說不清一個人在某個歷史時段吃烤肉什麼感受,甚至概括說吃烤肉不值得說,那這就是純扯淡的一個事。」這段話說得太帥了,打了好多文學評論家一巴掌。

把殺人動作寫好寫滿,也是藝術,有些話不說也罷,胡遷大概是這麼想的吧。

對於這個不滿意的世界,胡遷也未在小說裡批判、控訴。關於批判,胡遷別有看法,和滿街酸民的想法非常不同。書末所附訪談,胡遷說道,批判沒有用,批判是大部分人都很擅長的事情,然而,「真正的批判是不計後果的,是行為不是姿態,當下的環境看不到那些真正批判的人。」「 批判是有代價的,意味著要用鮮血來對抗,不是一種沾沾自喜的幻覺。」

胡遷甚至於一針見血質問,批判這個時代功利的人,自己的社交和公司營運是依據什麼神聖的原則呢?

口頭批判是一回事,身體行為又是一回事,這麼說,只要批判是在安全範圍內,大發議論罵東罵西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批判是要用鮮血來對抗的,是戰場上槍林彈雨,砲轟爆炸,不是嘴砲。胡遷看透了事物本質,關於批判,只是一端。

胡遷看透世界,看破人間,看待事物,自不同於一般你我。〈捕夢網〉,情節如一齣荒謬劇,深具嘲諷意味——一個人車行高速公路,擋風玻璃被天外飛來的豬頭擊裂,不宜行駛。幸好遇到敘述者開車經過,載他一程。但敘述的「我」為何願意開車載他而不回家?原來他怕回家看到同居女友正在做一件可怕的事:製作捕夢網。

捕夢網的製作,先在一個圈上用繩子纏住,作好後掛在床頭,象徵「把美夢兜起來,噩夢過濾掉」。它本為夢想之物,人為希望而生,為夢想而活,在敘述者中卻是極其可怕的東西,「那是我每天噩夢的開始。」「一看到那玩意兒就想死。」

而捕夢網有什麼用呢?他看透這種東西的本質,給你好夢,「但醒過來噩夢就開始了,所以印第安人在做什麼呢?這東西是怎麼傳到中國來的?」

最後那位先生把豬頭送給他。他把豬頭纏上圍巾,看起來不會那麼可怕,但「總不至於有捕夢網那麼可怕。」

不用什麼象徵或勵志這些東西。沒用的。直接面對現實,而現實就是沒有光的所在。胡遷小說寫下這些句子:「看起來所有事物即將崩塌。」「所有自以為幸運的事情都是通向另一個黑洞的開始。」

世界有黑暗也有光明,只不過胡遷把黑暗提煉出來,作品裡一片黑。

※專欄內容為作家個人創作,不代表本站立場

關於胡遷:

  1. 胡遷:不該把習慣了某種方式當作跨過了某個階段
  2. 《大裂》書如其名,徹底是本傷害之書
  3. 他孑然前往,率先抵達。他再不會被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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