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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死你,因為你貼著我憎恨的那個標籤

文/伍碧雯

「二戰時,一座波蘭小鎮的居民曾屠殺猶太人」,你相信嗎?這個說法有沒有搞錯?屠殺猶太人的凶手,應該都是納粹、德國人吧!怎麼可能與波蘭人扯上關係?!二○○○年,波蘭裔美國學者楊.格羅斯寫下其代表作《鄰人》,他並不是在顛覆、翻轉我們傳統上對於猶太大屠殺的認知──納粹政權是凶手與主謀者;而是揭露、掀開二十世紀猶太人劫難中,鮮為人知的黑暗面──原來劊子手不只外來入侵的德國人,還有當地數世代情誼的老友與鄰居;原來歐洲的仇猶心態蔓延得如此深層,社會的反猶實踐依舊強悍且蠻橫;原來近代啟蒙的理性與進步根本不存在,中古瘋狂的獵巫想法仍宰制一切……然而,結論就是:「惡」過於狂妄囂張,而「善」完全蒼白乏力嗎?不,沒那麼簡單,也沒有結論。格羅斯說:「我們永遠也不會『理解』大屠殺為何會發生。」

「理解」之所以如此困難,在於二戰結束後迄今,關於滅族與屠殺的史實都還在持續挖掘中,眾多真相仍晦暗不明,《鄰人》所陳述的正是滅猶史實中的一塊重要拼圖。這塊拼圖內容是:波蘭一座小鎮(耶德瓦布內)在納粹德軍進駐後極短時間內,鎮上的猶太居民遭割舌、砍頭、溺死、火燒活人等方式折磨至死。聽起來不像是二十世紀科技進步時代的事件,更像是發生於歐洲中世紀的酷刑慘案。時代沒有倒錯,就發生在一九四一年;而非一四九一年。在這個只住了兩千多人的小地方,猶太人占一半的人口,他們早於十八世紀就定居於此。雖然格羅斯在書中指稱一千六百名猶太人受害的數字,目前大幅修正為三百至四百人之間,但是「偏僻小鎮的猶太大屠殺」之令人震撼,不只在於死亡人數與規模大小,而是幾個我們必須深思的問題:

首先是撲殺猶太人的複雜動機。旋風式的屠猶過程是:德軍允許執行、波蘭居民動手,眾人旁觀鼓譟、無人抗議制止,最後眾人沉默不語,繼續安靜生活。耶德瓦布內的猶太人就這樣消失了!滅猶的動機何在?是民族主義的憤怒?討好德國人?覬覦猶太人的財產?還是反正大家都這樣做……甚至早就想這樣做了?抑或有更多、更深一層不為人知的原因?現在我們知道,東歐許多小地方也曾發生類似耶德瓦布內的凶殘事件。史實拼圖一塊塊出現,但是複雜的滅猶動機仍有待釐清。

其次是波蘭社會的反猶與滅猶。《鄰人》一書出版後,在波蘭國內引起極大的震撼與反彈。學界批判格羅斯的研究方法不嚴謹,質疑他採用的資料片面且狹隘,輕率提出過高的死亡人數。但是各種譴責聲浪與挑剔意見,都無法推翻「偏僻小鎮的猶太大屠殺」是確實存在的歷史。格羅斯揭開了波蘭社會與學界長期以來不知道、不願意面對或是選擇遺忘的禁忌史實。因此二戰結束後,「波蘭是納粹受害者」的傳統認知必須修正,波蘭社會反猶,而且執行滅猶,「我們不是純粹的受害者,我們也是加害者」成為波蘭民族必須面對的沉痛真相,而波蘭與猶太人的關係也必須重新檢視。

第三個值得正視的問題是:民間否認屠殺。二○○一年七月十日是耶德瓦布內屠殺猶太人的六十週年紀念,當時的波蘭總統克瓦斯涅夫斯基(Aleksander Kwaśniewski)與天主教團體對滅猶事件公開道歉,表達悔恨,強調這是波蘭歷史的恥辱,並對此有集體的責任。但是小鎮居民拒絕參與悼念活動,並在窗戶貼上「對於沒有發生過的暴行,我們不求寬恕原諒。上帝幫助我們。」的抗議標語;鎮上神父則在悼念活動舉行時,故意讓教堂鐘聲持續不斷,干擾活動進行;鎮長因壓力過大,活動結束後移居美國。直到現在,波蘭社會有人肯定總統克瓦斯涅夫斯基替波蘭民族認錯道歉的勇氣;但也有人認為:為何波蘭人要為屠殺負責?是德國人下令且允許的,德國人才要負責,而且負擔全部的責任!至今在波蘭,這類言論仍是強而有力的論述。期待人民面對自身歷史中的難堪,仍是一條漫長顛簸之路。

格羅斯研究小鎮屠殺猶太人事件並寫作《鄰人》的目的,並不是為了降低或減少納粹主導滅猶的罪行承擔,而是擴充與加深我們對於歐洲反猶規模的認知。德國人是耶德瓦布內屠殺的允許者與縱容者,這絕對是不爭的事實;但是,波蘭居民是執行者、配合者、獲利者,也是無法掩蓋的醜惡真相。「偏僻小鎮的猶太大屠殺」之駭人與驚悚,超乎人類所有經驗之外;惡與恨的魔性狠勁,也大過我們所有人的想像。瘋狂的確存在,理解也的確困難。反省與正視人類集體瘋狂、集體合作、集體沉默所導致的罪行與惡臭,既沉重也沉痛,這需要勇氣,需要極大的勇氣,人類準備好了嗎?

※ 本文摘自《鄰人》推薦序,原篇名為〈面對集體瘋狂的歷史罪行,我們準備好了嗎?〉,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