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的身體愈大,你的世界就愈小。」
文/胡培菱(美國文學/文化評論者、書評家)
二〇一六年三月,當時已經因為《不良女性主義的告白》(美國於二〇一四年出版)在美國打響名氣的羅珊.蓋伊受邀至私立名校聖路易大學演講。聖路易大學是一所天主教教會學校,校風尊崇天主教耶穌會的訓條。演講前的當天早上,羅珊.蓋伊的經紀人收到學校發來的一封電子郵件,「提醒」她不要違背學校天主教基督會的立場,也就是說,演講中不要發表擁護墮胎權或擁護婦女自決權(Pro-Life)的言論。
以書寫及捍衛女性權利起家的蓋伊,在前往演講的路途上於是徹底改寫了她原本準備好的演講稿,她在演講中批評學校發給她的「提醒」,說明她痛恨任何一種形式的言論審查,更把當天演講的中心議題刻意就著重在女性身體自主的重要性與公平性上。演講結束之後,蓋伊也把這個事件與該篇演講稿張貼在她的個人網站上,公諸於世。她從不掩飾反骨,她衝撞任何公權力無所畏懼,這,就是羅珊.蓋伊。
為多重弱勢族群發聲的成功魯蛇
或許這個事件足以解釋為何羅珊.蓋伊不管出現在何處,總是像搖滾巨星般擁有聽眾如雷的掌聲與歡呼聲。自從她在部落格上寫文發聲獲得廣大的支持以來,蓋伊成功地將自己塑造成弱勢族群的發言人、魯蛇翻身的成功案例,亦或可說是人生失敗組的完美反擊。
雖然她來自富裕的中上階層家庭,來自海地的蓋伊一家人在美國是最難被理解與接受的「黑人中產階級」,因為他們混亂了原本在美國應該完美對應的種族(黑與白)與階級(窮與富),所以蓋伊的富裕背景並沒有讓她免疫於美國的種族歧視,反倒讓她更遭排擠與質疑。除了種族之外,身為女性、並公開雙性戀性向的她,自然也對社會中的性別與性向歧視並不陌生。
身為黑人/女性/雙性戀,蓋伊在文壇中站穩了一個代表多重弱勢的身分,她擁抱這些標籤,探討她擁有絕對公信力的議題,以篇篇立場鮮明、容易閱讀的文章砍向社會中不正義的荊棘。她政治正確但不賣弄學術,她意見明確卻不絕對強勢,她從生活及社會中大小事件及焦慮沮喪著眼,用種族、性別、性向這三個切點,輕易解剖各種論述或社會現象中的盲點。
二〇一四年《不良女性主義的告白》出版前夕,蓋伊受美國印第安納州著名的普度大學英文系之邀轉至普度擔任創意寫作教授,《不良女性主義的告白》一出版後成為超級暢銷書,蓋伊的名氣水漲船高,身價與影響力自然再也不能同日而語。從一個似魯蛇黑人女性雙性戀多重弱勢的身分到文化評論界超級巨星,蓋伊的成功帶動也激勵了與她屬於同樣弱勢身分的族群,更重要的是她強而有力的發聲增加了這些族群在社會中的能見性與不可忽略性。
「你的身體愈大,你的世界就愈小。」
二〇一七年蓋伊出版了另一本掀起熱議的作品《飢餓》,這次她討論了在黑人/女性/雙性戀之外她所擁有的另一個標籤——超級肥胖者。以網路文章起家的蓋伊曾在訪談中坦誠,躲在電腦後面讓她的文字代表她是她讓自己隱形的方式,倘若不是因為《不良女性主義的告白》的暢銷,讓蓋伊從此簽書會及演講邀約不斷,在文字背後的那個書寫者從此被迫現身於螢光幕前,讀者或許很難想像蓋伊是一個一百九十公分高、體重最重曾達兩百六十公斤的「超級病態肥胖者」。
她在這本回憶錄中細述了生活中(重度)肥胖者所面臨的各種焦慮及羞辱,揭露了社會中各種設計、機制、制度背後的身形標準,從飛機、餐廳座位大小;電梯、門框大小到電梯載重限制、體重計上限等等,生活中有太多已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框限。這個世界並不為胖子所設計,也沒有興趣為了讓胖子們能生活得更舒適而改變,胖子們在家門外社會上的各個角落都難以容身,因此蓋伊說「你的身體愈大,你的世界就愈小。」
這些日常不便也代表了肥胖者所得面對的社會論述及社會期待,蓋伊指出,雖然講述肥胖的專書愈來愈多,但社會(及讀者)希望看到的是那種有「減肥前」、「減肥後」照片的成功戰勝肥胖勵志書,或是如何戰勝肥胖的指南書,而蓋伊的這本《饑餓》並不是。她不想、也無法寫一本戰勝肥胖的書,因為她當然還沒、或許永遠不會「戰勝」肥胖。在她的想法中,「戰勝肥胖」不是談論肥胖唯一可能的論述,也不該是肥胖者唯一可能的救贖。
藉由爬梳這些他人無心或有心加諸在肥胖者身上的生理及心理暴力,蓋伊希望在恐胖社會裡打開的是一個接受「身體多元性」的社會氛圍。蓋伊非常聰明地在肥胖與她向來所擅長談論的種族與性別、性向議題之間找到一個連結:這些身分面向的共通點就是它們的顯而易見性及難以改變性、無法遮掩性。
身為黑人、女性、過度肥胖者、女同志T、或男同志〇號,這些身分面向是他人見到你,無需經過你同意就可以正當並輕易加諸的標籤,而跟隨著這些標籤所帶來的是各種刻板印象,及經過社會合理化的對待方式與歧視。像蓋伊這樣的重度肥胖者在眾人目光下無法遮掩也無可遁逃,沒有了英文系教授、文壇巨星的光環,在任何公共場合出現的蓋伊只是一介肥胖到令人難以想像的黑人女人,她一定懶惰、一定愚蠢、一定缺乏自制力、她浪費社會資源、不值得尊敬也不值得存在,這些潛在思維合理化了社會整體對於(她的)肥胖身體的嫌惡眼光及粗魯對待,暴露出一個無法想像多元身體的社會。
肥胖者的社會批判與潛在欲望
批判社會與他者何其容易,但讀過《不良女性主義的告白》的讀者應該都知道,蓋伊的文章吸引人之處在於她充滿矛盾,而且她從不隱藏這點。在疾呼社會群體接受「身體多元性」的同時,蓋伊也想對肥胖者(或任何身型的人)傳達某種與自己的身體和平共處的態度、某種正面看待身體的態度。然而,蓋伊侃侃而談的批判及正面言論也就是在這裡開始分歧、矛盾。
她批評社會對於女性完美身型的期待,她強調任何一種身型都值得被自己與他人尊敬與愛。但誠實的她卻也不否認,她其實也想看到更漂亮的自己,也希望自己的身型能有所改變,可以瘦下來足以穿下她所買的那一整衣櫃性感華麗但卻不合身的衣服。就像在《不良女性主義的告白》中她所持的論調一樣—她是個堅強的女性主義者,但這並不代表她不混亂或完美——同理,她不認同社會中的恐胖心態,但這並不代表她不希望自己也能更性感美麗。
這份顯而易見卻難以指責的矛盾(誰不希望自己政治正確又健康迷人?)也就是她的新書書名《飢餓》所代表的意義之一。一方面她渴望社會對她現存龐大身型的接受,而另一方面,她也渴望有個新的自己、飢渴著更容易被認同的美麗、更容易與社會共存的身型、慾望著更容易得到的愛。她對於各種互相衝突面向的飢渴定義了她的存在,也讓她學會以更多的寬容接受來自身體的種種欲望。
主導自己身體的故事
回憶錄中,蓋伊將她肥胖的起源指向於十二歲時她所經歷的一場輪暴,經過那場足以改變一生的暴力之後,蓋伊用食物來安慰恐懼。當時年幼的她認為,只要將自己變得愈大,就能像堡壘一樣愈安全,而男生也對她愈沒有興趣。蓋伊用這場輪暴來闡述女體在社會中所需鎮日面對的危機與暴力,但將此事件定位為改變一切的根本,似乎再次賦與這個男權暴力太多的權力與意義,也似乎弱化了她強調肥胖乃某種身體自由的論述。這樣的說法一方面指出了創傷的難以癒合、影響深遠,另一方面卻病態化了肥胖,因為將肥胖視為某種創傷的病徵,或者賦予肥胖某種原因,不免是更將肥胖視為一個需要給予解釋的「問題」。
就另一個角度來看,蓋伊積極給予她的肥胖一個理由可以理解,因為相信文字的力量如她,在《不良女性主義的告白》暢銷將她推進鎂光燈焦點裡之後,她最恐懼的或許就是將論述她的肥胖的力量交予他人。她在訪談中曾表示,她不想寫這本書,但是她必須寫這本書,因為這是她的身體,只有她有權利為之發聲,只有她有權利主導屬於她的身體的故事。
因此我們可以說在《飢餓》中,蓋伊藉由勇敢暴露她的脆弱讓自己能更昂首闊步,她在社會及她人能對她的肥胖議論揣測、蓋棺論定之前,給予她的身體一個她所精心佈局的官方論述。她為自己及他人推展出可以討論(她的)肥胖的框界,在這框界之內,她可以誠實磊落地剖析她的暗處與欲望,但因為這論述由她主導,她便也永遠百毒不侵。這就是羅珊.蓋伊向來絕頂聰明的書寫路數,在驕傲與自卑、大膽與脆弱、欲望著也否決著的矛盾之中,蓋伊藉由《飢餓》再次讓讀者思索,如何給自己與他人多一點正義與寬容。
※ 本文摘自《飢餓》推薦導讀,原篇名為〈對於身體與欲望的寬容〉,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