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昔日學生殺人入獄,她走進高牆,為他上一堂七個月的閱讀課
文╱郭怡慧
「你好嗎?」我問。
「壓力好大。」一個他認識的人前一天晚上入了獄,原因是家庭暴力。「他一直說雖然他打了她,可是他很愛她。我告訴他,你不能那樣對待你愛的人。我盡量試著鼓勵他。可是這件事真的讓我壓力好大。」他嘆口氣,然後說:「嘿,郭老師,可以請妳幫我一個忙嗎?」
「幫什麼忙?」我開懷地問他。到目前為止,除了要我查他的庭審日期,他還沒請我幫他做過任何事。
「幫我買香菸──買菸草。」
「喔,」我說。「我應該不被允許做這件事吧?」
「嗯,這算偷渡違禁品。可是我真的需要一些菸。」
「不行。萬一我被抓到,或──」
「那就沒關係。」
「要是我真的能──」
「沒關係的。」
拒絕他讓我覺得有罪惡感。
「我們來看你的功課吧,」我說。我想改變話題,也許這樣有助於提振我們兩個的心情。
這時派屈克咯咯笑了起來。「哎呀,老師,我沒做。」
我的臉一沉;我覺得血脈賁張。他怎麼笑得出來?他覺得沒做功課是好笑的事嗎?然後我設法鎮定下來。派屈克只是很實際罷了;做功課不可能讓他出獄。
不過我的聲音還是很嚴肅。「你對這件事不認真。」
派屈克把頭撇開,彷彿我賞了他一記耳光。
***
隔天我和派屈克見面時,都還沒互相打招呼,他就把功課交給我,彷彿為了在我露出不滿或失望的表情以前先斬為快。
「很好,你真的做了,」我說。這次我的聲音比較柔和。我心想,就是嘛,他有什麼義務應該在乎功課的事?功課對我而言很重要,它在我的童年生活中扮演核心角色,因為那是我父母唯一真正期待我好好做的事。但在派屈克的經驗中,明星的老師根本懶得指定功課,因為他們並不指望學生會做功課。我忽然想到,其實我自己也不是很常指定功課。我忙著低頭查看他遞給我的那張紙,心不在焉地問:「你好嗎?」
我彷彿受到當頭棒喝。那筆跡看起來像瘋子寫的。下筆很重,到處是藍色墨水的污漬。我給他那支便宜原子筆必須負一部分責任;太過使勁寫字時,墨水會滴漏出來,把紙張弄髒。他塗寫了一整張紙,但那些字像一堆亂七八糟的符號,只是筆畫湊巧交錯在一塊而已。字體大小不一,看得出下筆非常遲疑,而且錯誤百出。
我完全看不出他以前的字跡。
嘿珍珍我是爹地,我知到我不在妳的生活里這是我的錯。我很南過我沒在妳身?陪妳。這里的人動不動就打架我快受不了了。在這里無所是是我把是情搞得?七八造不過我很想妳。
愛妳的爹地
我設法假裝無動於衷。這樣一篇文字是不是很糟?沒錯,是很糟。錯別字一堆,不會寫就用問號帶過,標點符號一塌糊塗……他在我班上的時候,作文程度從來不曾這麼差。而且除了文字上的錯誤,文章本身透露的訊息對小孩也不好。它向小孩提醒爸爸不在家的事實;它指出爸爸不在家是爸爸自己的錯,還隱約提到他做了不該做的事這種話題。這段文字可說是在大剌剌地暴露他的痛苦。這樣一封信怎麼可能讓小孩覺得有安全感?
不過話說回來,身為人父,想對女兒表示歉意難道不是很自然的事嗎?至少他很誠實,很愛她。或許問題不在這封信本身,而是這種信可能會一直老調重彈:我很抱歉;我真希望能在妳身邊;我應該在那陪妳,可是我沒有。我本來以為寫功課可以讓他擺脫失敗的感覺,不過這顯然不夠。我們需要某種能幫助他走出自我窠臼的東西。
「我知道一定錯誤百出,」他說。「郭老師,我變得很糊塗。」
我用故作輕鬆的語氣問:「你多久沒拿筆寫過東西了?」
「我不知道。好幾年了吧。」
該從哪開始?我沒了主意。
我把我買的一本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假裝知道我打算寫什麼。
我靈機一動,在頁面中央寫了大大的兩個字:文法。
然後我在下面寫了兩個英文的「我是」──一個對,一個錯:
I’m im
「你瞧,」我指著im說。「這是你寫的。」
派屈克看了一下,他的臉部肌肉因為思考而緊繃。
「你知道這樣為什麼錯嗎?」他沒答腔。
「有兩個細節──看到了嗎?」我把大寫的I和縮寫記號圈起來。派屈克點點頭。
「你的我和我的我有什麼不一樣?」
「妳的比較大。」
「有沒有看到我是怎麼寫的?」
「看到了,老師。」
「你可以把它正確地寫出來嗎?」
「可以,老師。」
派屈克把頭低下。他的手不習慣拿筆了;他把筆抓得太用力。
他寫:
I’m Patrick.〔我是派屈克。〕
「好,」我說。「寫得很好。」
我們做了一整個下午的練習。起身穿外套圍圍巾準備離開時,我神情愉快地說:「準備好做明天的功課了嗎?」
「準備好了,老師,」他很快就說。
派屈克的服從讓我覺得有點傷心,覺得彷彿自己做了不對的事。我在他的人生中算什麼──我扮演的角色會不會只是讓他覺得羞恥的事變得更多了?
***
派屈克繼續唸到他們吃東西的段落:「抹了奶油的麵包,然後是塗上蜂蜜的吐司,然後又吃了一塊撒上糖霜的蛋糕。」
唸到蛋糕的時候,他停了下來,我也給他使了個眼色;我們都餓了。
然後人羊的褐色眼睛充滿淚水。眼淚流下他的臉頰,不一會就從他的鼻梢往下滴。
「露西慌了。『吐納思先生!吐納思先生!』她不知所措地說。『別哭!別哭嘛!你怎麼了?不舒服嗎?吐納思先生,跟我說怎麼了嘛。』可是人羊繼續啜泣,彷彿他的心就要碎了。露西走過去把他擁進懷裡,把手帕借給他擦眼淚,可是他還是無法停止流淚──」
「啜泣就是哭的意思,對不對?」派屈克打斷我。我說完全正確。派屈克把頭靠近書頁。他在研究那張插圖,圖上可以看到人羊雙手抱頭,整個身體無力地癱在椅子上,尾巴在地上捲成一圈。
「這是他在哭,對不對?」派屈克說。「這是人羊。」
我說對。
然後換派屈克繼續唸。
人羊對露西告白:他是個壞蛋,專門幫白女巫綁架別人。他解釋說,因為白女巫的關係,納尼亞永遠都是冬天。
「『永遠是冬天,而且從來沒有耶誕節,』」派屈克唸道。他的語調聽起來跟討厭自己的人羊一樣哀怨。
為了逼人羊就範,女巫是這樣威脅的:如果人羊不服從她,她就要切下他的尾巴,鋸斷他的角,拔掉他的鬍子。
派屈克唸道:「『如果她超級生氣、特別生氣,她會把我變成石頭,然後我就會變成一座人羊雕像,被擺在她那恐怖的屋子裡。』」
他狠狠地搖了搖頭。
「好可怕,對不對?」我說。我們同時扮了個鬼臉。「你覺得他會怎麼對露西?」
「我覺得……」他的手指在下巴上揉搓。「我覺得他會放她走。」
「為什麼?」
「因為他是好人。或者說好羊。不管他是什麼。而且他在哭。他想做對的事。」
派屈克繼續唸,然後他看到人羊真的讓露西走了。「『那就用妳最快的速度回家,』人羊說。『還有──妳可……可不可以原諒我本來打算做的事?』」
「『怎麼,當然可以啊!』露西說。她熱切地跟他握手。」
現在派屈克深深受到故事的吸引,他迫不及待地繼續唸。
人羊問露西,他能不能把她借給他的手帕保留下來。她說可以。然後這個章節就結束了。
「你的預言實現了,」我說。
他臉上漾出光彩,然後把頭轉開。
「你認為人羊為什麼要保留手帕?」
「因為他知道她特別,」他說。「所以他要記得她。」他一邊思考一邊用手指輕輕敲下巴。「我覺得……我覺得他知道自己做了對的事,把她那樣放走。所以那條手帕──」他放慢速度說這個字眼,非得把它唸得清清楚楚不可,「就像是很好的回憶。」
我懷著狂喜的心情離開。開車回家的路上,我幾乎沒注意到外面在下雨。書──當然這是第一個原因。不是隨便一本書,而是一本神奇的書,書裡的人物是小孩,而且是善良的小孩。在陰冷潮濕的監獄中,書可以是一份幻想,一座庇護所,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