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鏘!耳邊響起電話猛然掛斷的聲音,女兒又離她遠去了

文/若竹千佐子

譯/林佩瑾

電話,直美的電話,那孩子快打電話來了。

桃子臉上雖閃過一抹困惑,但很快就洋溢著喜悅。

只是女兒打電話來而已,有什麼好雀躍的?桃子亟欲掩飾自己的難為情,但再也裝不下去了。

女兒就住在附近,原本連一通電話都不曾打來,為何突然……

不過好開心,太令人開心了。桃子今天不知看了電話多少回,現在又轉頭瞧了電話一眼。

兩點剛過不久,直美打電話來了。

「媽,家裡有衛生紙嗎?」

直美劈頭冒出這句話。她的語氣平靜中帶著笑意。

「嗯,還夠。」

桃子的聲音藏不住興奮。

「洗潔劑呢?」

「啊,還夠。洗碗精跟洗衣粉都夠用。」

「牛奶呢?」

「幫我帶兩盒好了。」

「蔬菜呢?」

「蘿蔔跟半顆高麗菜。」

桃子積極且氣魄十足地快速回答。

她不願遺漏女兒任何些微的語氣變化,滿心只想好好回答女兒的每句話,因此將精力花費在這無關痛癢的對話中。

真是的,根本就是嗷嗷待哺的小鳥嘛;但恰好相反,嗷嗷待哺的是年老的我,負責餵食的是孩子。親子關係大逆轉。調侃桃子的「心聲」變得越來越大聲,但她置若罔聞。

桃子萬萬沒想到,這一天真的來了。

她本來已經放棄期待,但沒想到竟然還能這樣和直美說話。桃子不自覺揚起嘴角。

女兒住在離這裡約二十分鐘車程的地方。

直美跟丈夫因喜歡繪畫而相遇相知,現在先生在國中擔任美術老師,一雙兒女也都上了小學,一家共有四口。

直美結婚後便離開娘家,不知不覺間,彼此漸行漸遠。桃子想不起當初疏遠的原因。她很認命,畢竟她跟母親也是如此。到底是為什麼呢?桃子與母親間發生的事情,總是在她與直美身上如實重現。

約莫兩個月前,直美帶著女兒沙也加來探望桃子。

母女倆站在大門口,沙也加微笑著躲在直美身後。桃子大感驚奇,外孫女長這麼大了?她喜孜孜地招呼兩人進屋,只見沙也加乖巧地牽著母親的手。小時候的直美也是這樣,乖巧懂事,從不讓大人操心。直美太過耀眼,桃子實在不敢直視。

直到女兒對著神龕雙手合十,桃子才敢望著她的側臉,頓時驚覺:女兒也老了,背部與肩膀整個小了一圈。不過這也難怪,在心中掐指算算,直美都四十幾歲了。歲月不饒人啊。雖然桃子習慣了自己的衰老,但不想看到女兒變老。她拚命祈禱,「拜託放過我女兒拜託別連女兒都變老」;但另一方面,看著帶來像沙也加這般可愛外孫女的女兒,再思及直美所經歷的歲月,桃子不禁有種既感動又欣慰的感覺。於是儘管內心百感交集,桃子還是強裝鎮定。沙也加終於習慣外婆家,於是不再緊黏著母親,在房間裡東瞧西望。桃子覺得有點難為情。「小隆最近好嗎?」她邊打開餐具櫃邊問。「嗯,很好啊。那孩子成天畫畫。」直美回答。「沙也加畫得比較好啦。」只有在這時候,直美才抬眼瞥了母親一眼。難道直美注意到了嗎?

「媽,妳買東西很不方便吧?一些比較重的東西,就由我來幫妳買吧。」直美笑著說道。

自從鄰近的超市關門大吉後,不管是在夏天的烈日下拖著菜籃車,或是在今天這種雨天出門購物,都教人苦不堪言,因此桃子很高興女兒自願幫忙。直美便跟母親約好,在打工排休那天幫忙購物,大約十天一次。對桃子而言,簡直跟做夢一樣。

「阿嬤,我去一下二樓喔。」回頭一望,只見沙也加身上那條時髦可愛的裙子正搖曳著。桃子忽然想起,自己以前也做過這種裙子。

直美像沙也加這麼大時,桃子曾經熬夜縫過一條滿是蕾絲滾邊的裙子。裙子輕飄飄的,中間還有個大蝴蝶結,連桃子自己都覺得做得很可愛。本以為直美會開心地穿上,但直到好久以後,直美才哭著控訴:「我討厭那條裙子,媽明知我不適合那種衣服,還強迫我穿上。妳根本是控制狂!」這其實是無心之過,但桃子以前也這樣嗆過母親,所以只好任由女兒發洩。

「媽,媽,妳在聽嗎?米還夠嗎?」

「啊,我忘了,抱歉。」本以為庫存早已調查得一清二楚,卻忘了檢查最重要的米。她擱下話筒,想趕緊看看流理檯下方的米櫃,電話另一頭的女兒卻笑著阻止:

「算了啦,反正米放著也不會壞。

「萬一急過頭,不小心摔倒,那可就得不償失了。媽,妳還是沒變,真是個急性子。」直美的語氣無限溫柔。

桃子聞言,心頭頓時一緊。怎麼會這樣溫柔?阮有對阿母講過這種話嗎?剎那間,她覺得現在正是時候。有句話,她非對直美說不可。這句話,桃子一直藏在心裡,若是錯過這個機會,恐怕以後再也無法對女兒說出口了。

不過,該從哪裡說起才好?桃子一時語塞。她沙啞地開口:

「直美,那個……會傳染。」

「咦?媽,妳在說什麼?」

桃子泫然欲泣。她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面對面的時候說不出口,原本以為透過電話就能冷靜訴說,誰知道……說到底,自己到底想說什麼?傳染?這種話誰聽得懂?桃子想說的,是關於「我為什麼是我」這個問題裡最簡單也最根本的事情。桃子這個人,為女兒直美帶來了什麼影響?帶來了什麼不好的影響?

這件事,就是一直懸在桃子心上的事情之一。

不經思考就說出口,真是對不住。

真抱歉。直美,阮不知怎麼對待妳這個女兒才好。

阮阿母……我母親是個強勢的人,老愛發號施令,巴不得全世界都聽她的話。

桃子的靠山──阿嬤死得早,所以桃子得成天看母親臉色。小時候,只要頭上的髮夾有點女孩子氣,母親就會氣呼呼地一邊大罵,一邊動手扯下來。母親對於桃子隨著年紀成長為女人一事感到異常恐懼。

桃子覺得自己好像有哪裡壞掉了。受到這一點的影響,至今她還是不敢做自己,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女性的那一面。

做自己,是桃子最大的難關。有些小學生在重要場合會緊張到同手同腳,對此,桃子可是一點都笑不出來。

「不能讓直美步上我的後塵。」想歸想,做起來卻沒那麼簡單。

到頭來,還是只能將自己的期望強加在女兒身上。

穿上蕾絲滾邊的裙子,是桃子小時候的夢想。

小時候受到母親過度壓抑,長大後便對女兒過度給予,說穿了就是這樣而已。不知不覺中,桃子也變成了依自己喜好控制女兒的媽媽。

一模一樣。母親傳給女兒,女兒又傳給孫女。

為什麼會這麼像?簡直活像傳染病。為什麼?有時,桃子滿腦子都是這件事。阮調查過,也想過了,充分挖掘過自己的內心。在桃子心中蠢動的三姑六婆,開始擠出聲音說話:

「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妳還記得嗎?阮永遠忘不了那一天。」

「人生就是有些無形的陷阱。阮一腳踏入了陷阱。」

「當年一無所知。無知就是一種罪過。妳可知阮多後悔?阮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在這個房間跑來跑去,還一邊嚷著:『革命!革命!』」

「那天的事情我永遠忘不了。啊,沒錯。但是該怎麼告訴直美才好?」

桃子感到困惑。

「媽,那個……」

這回,輪到電話另一頭的直美吞吞吐吐。

「……突然講這個很抱歉,但那個……能不能借我錢?」

桃子大可一口答應,卻猶豫了起來。

「我覺得小隆有繪畫天賦,所以想讓他去市區知名的繪畫教室上課,打好底子。但我打工的薪水不夠付報名費和每個月的學費,媽,能不能借我錢?」

「……」

桃子無法馬上答應。她絕非捨不得那些錢,只是不知怎的,腦中浮現了沙也加的臉龐。

「媽,拜託妳。」

「……」

電話另一端傳來直美的呼吸聲。

看來,沉默一點一滴傷害了直美的心。桃子握著話筒的手開始顫抖。

「什麼嘛,換做是哥哥,妳早就借了。」

心中浮現不祥的預感。話鋒轉往桃子最不願意碰觸的方向,彷彿沖進瀑布底下的急流,再也出不來。她咬住下唇。

「難怪妳會上詐騙集團的當。

「妳根本就不在乎我……」

鏘!耳邊響起電話猛然掛斷的聲音。

桃子依然拿著聽筒抵住耳朵,呆若木雞。

直美又離我遠去了。一股濃烈的情緒從腦中一閃而逝。

那不是悲傷,她早就習慣悲傷了。那股情緒,是「啊,原來如此啊」。它在桃子腦中流動,靜靜喚起點點滴滴的回憶。

詐騙集團。沒錯。

比直美大兩歲的兒子正司從大學休學後,一時之間斷了音訊。「媽,妳別再逼我了。」桃子永遠忘不了他離家時留下的話。

現在正司在別的縣市工作,雖然也會打電話回來,但很少回家。即使回家,也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對桃子敞開心胸。大概十年前吧,有人冒充正司打電話回家,宣稱不小心花光公司的錢,必須在事跡敗露前補回這筆款項。對方的語氣很急,於是桃子趕緊匯了兩百五十萬圓給另一個自稱是正司同事的男子。真是失策。

話說回來,怎麼這麼像呢?

「媽只對哥哥偏心」,這是直美心中最不滿的地方,也是桃子最想對阿母說的。桃子拿著話筒發愣,望向遙遠的另一端。

高中畢業後,桃子暫時住在家裡。她打算永遠留在家鄉。桃子按照母親的期望,去農會上班;四年後,她的工作也上了軌道,大家都對她的能力讚譽有加。當年農會合作社的商品是論斤秤兩賣,不論買的是鹽或砂糖,桃子總是刻意給客人多一點。客人很喜歡她,有些人甚至專門找她買東西。這件事似乎傳進了阿母耳裡。當時是點蚊香的季節,所以應該是夏夜吧?阿母苦口婆心地告誡桃子:「婚姻很無聊。」「妳還是一世人留在家裡工作比較好。」「這樣妳卡快活,對這個家也卡好。」阿母一字一句地慢慢說,不僅是為了說服桃子,也是為了說服自己。但這個家?這個家不是由哥哥繼承嗎?那不就是為了哥哥的家?桃子默默聽著,內心卻波濤洶湧。

那年秋天,有人來家裡替農會總幹事的兒子提親。對於那個人,桃子既不喜歡也不討厭,於是就答應了。婚事順利進行,聘金也收了,眼看再三天就要舉辦婚禮,卻響起了號角。什麼號角?東京奧運的號角。在號角的高聲催促下,她拋下婚禮會場與一切程序,飛奔離開家鄉。她什麼都沒想。那陣號角聲,讓她有了夢想。

桃子再也不想待在那裡。她想在阿母監視不到的地方重新開始。只要離開這裡,一定能找到華麗璀璨的新天地。她坐在搖搖晃晃的夜班火車上,反覆說服自己。

桃子嘲笑起年輕時那個光會做美夢,卻毫無計畫的自己。真令人傻眼。

桃子認為,人的情緒有股難以意料的巨大能量。人就像被那股能量驅動的陀螺,在人生的道路上轉呀轉的。至於轉去的方向是好是壞,人無法思考這種事,只能接受。然而,桃子想知道驅動自己的能量究竟是什麼,也想知道能量究竟如何轉變。畢竟她是當事人。

桃子摩挲麻痺的手臂,終於放下話筒,眼中也有了神采。

或許是不服輸吧。「直美要離開我了──」眼看自己就要變成洩了氣的氣球,另一個自己趕緊出聲鼓勵:「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還不是活得好好的?船到橋頭自然直啦。」桃子的求生意志所培養出的樂觀,滔滔不絕地對她說著。

桃子一邊嘆氣,一邊望向前方。她逕直走向冰箱,打開冰箱門、拿出罐裝啤酒,站在原地就喝了起來。喝了一會兒,她看看四周,天色已經暗了。桃子手持啤酒罐,步履蹣跚地走到牆角,打開日光燈。回頭一望,只見一個女人站在凸窗前:一頭蓬亂、髮色斑白,活像個山姥。家裡怎麼有山姥?桃子一驚,不久便哈哈大笑起來,癱坐在椅子上。

把連日陰雨當做藉口,頭髮不梳、儀容不整,那個一頭斑白亂髮的女人,其實就是倒映在凸窗上的自己。桃子的笑聲在靜謐的屋內迴盪,接著她開朗地自言自語,像是在唱歌,又像是在笑。

「真的有山姥喔,她就在這裡。現代的山姥才不是住在遠離人煙的荒郊野外,而是靜靜地住在過去的新興住宅區。山姥是大母神的下一個型態。什麼是大母神?就是明明小心翼翼養育孩子,卻害怕自己吞食寶貝子女的母親。」大概是啤酒喝多了吧,不知怎的,桃子的語氣活像在演講。

她又喝了一大口。

直美,妳在聽嗎?

直美,妳認為媽媽將錢交給陌生男子,是因為偏愛正司。但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的,直美。

如果我說是為了贖罪,妳會驚訝嗎?

直美,媽媽覺得自己把正司人生的樂趣一把搶走了。我無法不這麼想。不只是我,許多母親二話不說就付錢,是因為她們將重心全放在兒子身上,並認為兒子對生命感到空虛全是自己的責任。母親這個身分,跟了我們一輩子。

我們只能永遠當個母親。

直美,我認為每個母親都應該不斷告訴自己:

沒有哪個孩子比自己更重要。沒有哪個孩子比自己更重要。

自己想做的事情就自己去做。道理很簡單。不能把希望寄託在孩子身上;不能以期待之名,行束縛之實。

她又喝起第二罐啤酒。不知怎的,喝酒總是使她心情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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