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一首詩都是一個微小記號,多年之後仍能提醒我……
文/陳冠良;人物攝影/吳翛 Wu René
恣意的創作者
初夏時節,小說家王聰威出版了首部詩集《微小記號》——雖號稱情詩集,但其實不盡然甜美,常常溫柔裡閃現殘酷的失落,像暗室裡忽然打亮一盞螫眼的光。而書封如一張鋪著藍色布巾的桌子,上面散擱著叉子與杯碟,彷彿尋常,所以讓人不設防,忽略了那同時也意味著生活的現實面。日子裡不會只有甜蜜,無苦味,就像愛情裡,不會只有一直的溫柔或殘酷,它們一體兩面,有愛就會有傷。
與其猜度小說家寫的詩會是什麼模樣,我更好奇會是什麼狀況?
小說是大面積意志與情感的彼此挹注,而詩需要充滿彈性的折疊,兩者會激盪出怎樣的火花,或者,衝突?對於小說技藝純熟的王聰威來說,這番想像的困擾顯然並不存在。最早,寫詩是為了追女孩子,相較後來寫小說成為文學志業的經營,其心機(目的)之直截了當,倒也是一種純粹。而這份純粹,再對比於創作長篇小說時嚴謹的自我規律與克制,就幾乎是一個不受拘束,可以任性妄為,就算半途而廢也沒有關係的遊戲。
對他來說,小說與詩在意義上確有不同,但在創作形式的分野上,分寸的拿捏未曾造成苦惱,甚至是互相彰顯的。這一點,從《微小記號》裡相當比例挪借轉化小說的技法即能得到佐證。王聰威作為一名優秀的小說家,在寫作上飽滿成熟的自信與功力,足以支持他擺脫束縛,在其間毫不窒礙地來回穿梭。如此不僅豐富了其詩的風貌,也拆除了文類之間無形藩籬,使得創作即是創作,不必畫出一條線去緊盯著誰踩過了界。而事實上,他本也無法且無心去刻意區分什麼。
他舉了曾經採訪的得過獎的花藝師為例:兩盆插花作品,同樣的主題,收取同樣的報酬,一盆燦美如火樹銀花(複雜的小說技法),另一盆僅一截清瘦枯枝(用凝鍊的文字寫詩)。那差異,在於展示的空間條件不同,演繹的方式也就隨之改變,但創作本身的價值,並不因表現材料(形式)的簡單或繁複而有絲毫折損。這樣不刻板的自由態度,正也呼應了王聰威長久以來在寫作生涯上所展現的機敏、活力與無法歸類。
便條紙上寫詩
若小說是勞苦心智、自我鞭策的工作,詩便是私人生活了。
詩不像小說需要關注並挑戰龐雜的議題。詩是絮語,是耳邊的呢喃,給戀慕的人也給生命中種種歡笑和淚水。
寫小說的王聰威冷靜自持,保留一定的距離是為了適切地敘述他者,全面觀察,理性涉入。詩呢,他說,他的詩是傾訴,除了自我,通常是有一個說話對象(熟悉或親密角色)的,基本上具備了功能性。所謂功能性,他打了個有趣的比方:「即便是寫一張便條紙,也一定要寫到讓看的人為之心動;若是寫辭呈,就要讓主管讀到痛哭流涕,捨不得放你走!」
王聰威沒有寫日記的習慣,曾經寫下的詩於是承載了記憶,同時也保護了記憶。整理舊稿,昔日生活的遺跡紛紛出土,有些明明落筆時感動萬分的文字,如今追不回文脈,拼湊不出彼時為之傾迷的眉目與顰笑,一點也不再感動,他說那其實是一種悲哀。許久不曾幻想能出版詩集,但重新攤開眼前的詩文牽動了心情的轉變。那個轉變,是為了悲哀而起的懺情——被他愛過、傷過與暫且遺忘過的,藉由詩集留下許許多多「微小記號」當作檢索與提醒,等日子又走遠了一些,才不至於再次被自己不太好的記性給辜負。我這麼以為。
「詩集開場的序詩《Love of My Life》其實是一篇對詩的愛的告白吧?」
這個問題本來不在預設中,但我還是很任性地想瞭解一下。面對這一問,王聰威意味深長的一笑,說:「成年人的世界很複雜的。」……可不是麼?且不管大人的世界是不是很複雜,詩本來就充滿縫隙,包容無限可能性,寫的人與讀的人各自鑿坑填洞,你喜歡那樣寫,我偏喜歡這樣讀啊!他畢竟沒有揭露序詩的身世。然而,揭與不揭又如何呢?或許終究會像〈說話〉寫的「即使是說了/也委婉的像是/ 冥王星與圓周率的距離」那樣吧。……
※ 本文為節錄,摘錄自《幼獅文藝 08月號/2019 第788期》;作者/幼獅文化,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