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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發病嗎?」我們都可能站在懸崖邊緣,輕聲問著

文/李茂生(國立台灣大學法律學院教授)

其實我與文國士並不熟,除了知道他曾經念過犯罪學研究所,聽過我幾場演講外,只有一、兩次的網路交往──大約三、四年前吧,突然有位網友寫信過來,說他在屏東偏鄉擔任教職,為了能讓小朋友學習英文,需要一些電子辭典,希望我能夠上網公開募集的訊息。我覺得很有意義,於是就幫了個小忙。然後兩年前因為精神疾病患者的犯罪事件,我與國國又有了一次交集,這次的交集,正是這篇推薦文的真正源頭──

國國給我了一篇名為〈我會發病嗎?〉的文稿,內容講述了自己的生平。雙親都是心因性的思覺失調症患者,而他本人有高度的發病率,但是其實如果社會能夠對這類的精神病患多點關懷,那麼或許這些人就可以較為順暢地度過人生,而不是整日只能吃一大堆藥,最後不是毀了自己,就是毀了別人的人生。而他自己則是心懷恐懼,努力地往前走。

這篇〈我會發病嗎?〉的文稿出奇地文字通暢,字字觸動我的情緒。文中的一段話說著:

「你會發病嗎?」

當我們這樣質疑的時候,我們以為這一切只跟基因有關,認為瘋癲和正常之間有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而我們是站在線的這頭以關心之名,實際帶著各種推敲與臆測,在剎那的唏噓和嘆息後,回到所謂正常人的生活裡。

「我會發病嗎?」

嚴格來講,答案無論對我,或者對你,都是「我不確定」。

這個問題絕對不專屬於我,它曾經屬於那些已經發病的病友們,也屬於每一個在這個當下所謂的正常人。

這段話,以自己的親身經歷表達了正常與異常間模糊的分界,但在實際的生活中,卻被大多數的人劃出了一道明顯的界線。國國隱約地描繪出現今的「知識」是如何地在活生生的人之間,劃出區隔,以及人們是如何地基於安全與恐懼的本性,做出區隔。國國不是傅柯,也不是阿甘班(Giorgio Agamben,義大利思想家),但卻正確地表達了當代偉大學者的所述。

本文在網路上公布後,立即有出版社傳訊息過來,想替這位網友出書。我與國國聯絡了,不料他回應說他已經答應別家出版社,所以只好向隅。


數天前,國國寄來完稿,我一口氣讀完,感受依然深刻。在與〈我會發病嗎?〉的文稿相通之處,國國寫著:

在正常和瘋癲、「我們」與「他們」的分界上,其實總可以找到彼此的疊影。我們可能也會排斥異己、拒絕包容,他們則也能接納多元、理解差異,我們也會思路混沌,表現得冷漠無情,而他們也有思緒清晰、情感豐沛的時候。

若撇開二分法,誠實地去諦聽這些生命,也許將進一步地發現原來都只是自己故事的另一個版本。

我們與他們,從來就沒有那麼不同。

以上的這段話,是他的親身體驗,娓娓道來,但同時又是如此深刻。不過,真正吸引我的不是以上對於正常與異常間區隔的觀察,而是一位被社會以及自己逼到這個區隔的邊緣,充滿了不安與焦躁的個人,是如何擺脫這個桎梏而開創自己的未來,甚至將自己的人生經驗運用到與其相關的人際關係上的故事。其實,本書的後半段已經超越了一個精神病患之子是如何擺脫桎梏,尋獲生存意義的框架,而是更進一步擴及到「面對一位站在懸崖邊緣的人,你能夠做什麼」的境界。


於本書的後半段,國國首先談到被社會、被語言所形構出來的「愛」,其實是個沉重的負擔,過度地重視或囿陷於內,是會令人窒息的。事實上,實際體驗中的「恨」,有時可以協助個人擺脫這個桎梏,不過始終都只有「恨」的話,也無法獲得最終的解脫或昇華。所以,最後作為救贖的「放下」,與成就人生的「真愛」,才是我們賴以生存,賴以活得有意義的關鍵。

「放下」可以讓我們不受限於過去,而「真愛」則是「放下」後或許可以得到的協助,藉此人們可擴展未來。這個「真愛」的內涵或許僅是真摯的親情或愛情,或許是個物質上的協助,但更重要的,「真愛」就僅是個羈絆,一個值得信賴的依靠而已。在一段信賴關係中,單純的一個擁抱,單純的一個輕聲安慰,對站在懸崖邊的人而言,都有可能是個重要的轉折。不需過度介入他人的人生,也不需過度地設身處地發揮同理心,一個輕輕的擁抱或安慰,都有可能會激發他人的生存欲望,促成其深深的內省。


國國於本書的最後,談到他在台北當補習班課輔老師,以及其後離開補習班去當「為台灣而教」TFT的老師時的一些故事,在這些故事裡面,他描述了自己以愛與羈絆替「小人類」們挪開擋路石頭的經驗。他說:「教育最美的風景,不是望子成龍的期待得以兌現,而是陪伴一個生命的蛻變。」

或許聽起來有點矯情,但我被這句話打動了。我教的是菁英中的菁英,大部分都成就非凡,所以師生間的關係難有以上的羈絆。安慰與擁抱?算了,能夠不互相嘲諷就算是不錯了。不過,也不是沒有例外。

多年前,我還是副教授的時候,一年級的「刑法總則」班上有位女同學,很少來上課,只要出現在課堂上就是全副武裝,口罩、頭套、包覆全身的厚重衣物。我詢問之下才發現,這位同學得到遺傳性的慢性關節炎,無法長期待在課堂上,都是同學將上課的內容錄音下來帶到醫院去給她聽,同時也提供上課筆記給她複習。有次,我聯絡上在病院的她,約在我的研究室見個一面。在炎熱的夏天,她仍然全副武裝地待在研究室外頭的會客室等我。大約一個小時的會談,我知道了她是因為想替媽媽出口氣,才來台大念書的。祖父一直都在抱怨她的媽媽把遺傳性疾病帶到夫家,為了替自己與媽媽爭口氣,她想念台大法律系,好似這樣就能證明她們的存在價值。我知道台大法律的沉重課業不是她的身體可以撐得住的,但並沒有點明,也沒有讚揚她的薛西佛斯精神,而僅是輕聲道個加油,然後在期末考的時候,要求我的教學助理到台大醫院的病房用口試的方式進行考試。那個學期,她得到了全班最高分。

之後,在她第二學年時,我仍舊利用人際關係,要求其他的老師給予同樣的協助。然後就沒消息了。我大概知道結果,雖然覺得遺憾,但沒有感到後悔。我透過這個經驗,在《少年事件處理法》的理論中創造了同心圓的架構,也再度地肯認了健全成長發達的精神。真正活得有價值、活得璀璨的人,不是我,而是她。


讀這本書的同時,我感受到我與文國士這個人的交集,一個不是物理性而是精神上的交集。恭喜文國士寫出自己的生活經驗,也恭喜他的再生,更恭喜所有與他有關係並獲得滋養的小人類。

※ 本文摘自《走過愛的蠻荒》推薦序,原篇名為〈面對站在懸崖邊緣的人,你能夠做什麼?〉,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