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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者的生活

文/李維菁

前陣子住在附近的一位出版界朋友,撞見了晚餐過後我一人逛超市,左手提衛生紙、右手拎塑膠袋大包小包走回家的模樣,他在大笑聲中二話不說拿出手機拍了下來,貼在臉書上。他寫著:「原來作家也會提大包小包的衛生紙,大街上。」這就是我生活的寫照了,不寫字不準備資料的時候,和這城市所有普通小民活得一模一樣,逛超市、清掃、散步、去小 7 繳費或在家敷臉發呆。

對於作家生活大眾的幻想常常是成日讀書作詩的脫俗飄逸,或者是發表會藝術家成群的光鮮,再不就是泡在創作的憂鬱中鎮日呻吟。現在的世界社群媒體盛行,作家、編輯有了帳號像坐擁私媒體的兵器,形塑自己的模樣形象。於是,讀者也不太需要將文學作品的氣質延伸投射到作家身上,只要上網看看作家的照片、生活動態、心情獨白,這些從螢幕跳出來的片段訊息與畫面,就可以構成讀者眼中的作家形象。每天為理想、為文學受苦獻身的,便被當成藝術英雄;鎮日雜談典故、睥睨世俗的,不用出書也能當評論;貼貼修圖美照、文青咖啡、旅行風光,人就當你是生活家。

然而這真的是作家的生活嗎?

對社群媒體每每質疑睥睨的我,老覺得那邊淨是寂寞之海生出的妖孽幻影,儘管如此有時候也不免突生困惑,難道在寫字的人,只有我的日子過得像寂寞的大媽?但我很快就恢復神智,我相信我過的日子是這社會上多數人過的日子,柴米油鹽醬醋茶,而我正在過著社會上大多數小民日子的心情,正在感受大多數小民感受的社會,正在徬徨小民迷惘的心情,讓我覺得踏實安心,讓我覺得創作並不是憑空畫樓閣,寫字並不是文人的無病呻吟,自己是這轉動巨輪的一份子。這讓我覺得腳踏實地,也是我相信創作者要有的態度。

我常常覺得在社會裡頭活著,呼吸著市場裡的氣味,聽著美容院婆婆媽媽的抱怨,排在美食街等候號碼牌的隊伍中,有種自己活著的群體感。在必須長時間翻攪重組寫作素材,以及每每要彷彿搭電梯往地下觸碰回憶陰暗深處的創作狀態後,能夠有種重回人世間陽氣的明亮溫熱之感。

我非常需要這點。

在寫作恍惚的回神後,在深淵與神或與惡魔打交道後,我必須感覺我仍是這忙亂躁動世界的一員。哪怕是在星巴克買一杯咖啡,聽人細細吵雜的交談,看看旁邊抱怨政治的老先生老太太;或者去買一碗麵外帶,聞到蔬果醬料熬煮湯頭的香鹹;感受蓮蓬頭噴射的熱水按摩頸後腰背的舒緩,還有乾燥皮膚摩擦新鮮棉那種讓人幾乎想哭的放鬆。我珍惜著日常生活,「日常」這兩個字讓我好生眷戀。

但看在別人眼裡,我的家人朋友可能覺得我自以為的日常古怪荒謬。

像是,處在發呆狀態的時候,聽到門鈴或電話鈴響起,會生出被打斷的暴躁,因此生氣,不肯接電話也不肯應門,明明人在,卻怎樣也不肯出聲應答。在常去的咖啡廳寫字,不知不覺就脫了鞋子盤腿而坐,意識到自己脫了鞋腳盤上椅子,羞得把腳放回地上穿回鞋子,但寫著寫著又脫了鞋。

更糟的是,忍不住常掉眼淚。讀書的時候常因太進入故事,寫小說時則因情感太過脆弱,眼淚就不可抑制地大把大把滑出眼眶,愈抹愈掉淚。我本來以為午後咖啡廳不管老的小的常客都各忙各的,各自面對自己眼前的電腦、手機、書本或報刊或人生難題,沒人注意誰,也不會有人發現鄰桌的女人哭泣。

誰知道,有天鄰居美容院的老闆娘在路上叫住我,關心我過得是不是還好。

「怎麼了?」我問老闆娘。

「我家老闆說,他有天經過彩券行旁邊的咖啡廳,看到你坐在裡頭,本來想和你打招呼,卻看到你坐在裡頭一直哭。他嚇壞了,不敢叫你,趕緊跑來問我你是不是出了什麼事,為什麼一個人坐在咖啡廳哭?」

「啊……那個……」我臉紅了:「沒……沒事,我在看書,太感動了吧我想。」

頂著密密瀏海嘴唇塗得紅紅的老闆娘咧嘴笑:「是吧,我想也是這樣,我就知道是這樣。

「我告訴我家老闆啊,做李姑娘那行的什麼藝術文學的人,都是神經病神經病的,我之前就看過好幾次你一個人坐在那店裡哭!」

※ 本文摘自《有型的豬小姐》,原篇名為〈日常〉,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