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腦中的怪奇小劇場,很有可能會演變成停不下來的強迫症
文/大衛.亞當 David Adam
譯/崔宏立、林步昇
我很擔心自己會經由任何途徑感染愛滋病,於是必須再三確認沒有染上愛滋病毒,並留意日常的一舉一動,確保未來也不會感染。對我來說,愛滋病毒無所不在,可能潛藏於牙刷、毛巾、水龍頭和電話之中。我習慣把杯子瓶子擦得乾乾淨淨、討厭和別人喝同一杯飲料;身上凡是有任何擦傷,必定貼上層層OK繃。萬一被生鏽的釘子或玻璃碎片割傷,我一定會先用吸水紙包紮,同時檢查有沒有髒汙的血滴;如果腳跟乾裂,我一定會踮起腳,穿越擁擠的更衣室,深怕地板上留有血漬;我也會習慣性地檢查火車座位上有沒有針筒、馬桶蓋上有沒有任何髒東西。
身為記者,我每天都要見到許多人,握過的手也不計其數。只要我的手指有傷口,或對方手上有繃帶或OK繃,我就只想著該怎麼避免握手,容不下其他思緒。理智上,我知道自己的恐懼莫名其妙,前面那些情況都不可能讓我感染愛滋病;但這些念頭和焦慮還是不斷襲來。
大部分的人都聽過強迫症,但很容易誤解真正的症狀。一般人眼中,強迫症是行為上的怪癖。事實上,強迫症是十分嚴重的疾病,除了出現反覆洗手等強迫行為之外,還伴隨內心停不下來的胡思亂想折磨。經過診斷後,碧拉患有中度強迫症。沒錯,她雖然吃掉家中一整面牆,但頂多算是中度的強迫症,還有許多人的症狀更嚴重。碧拉每天大概花兩小時想著牆壁、吃下泥磚;但平均來說,強迫症患者一天可能會浪費六小時在執念上、四小時在強迫行為上。巴西有位叫馬庫斯的男子,他的強迫症是無法不去想自己眼窩的形狀,所以不斷用手指去摸,最後竟把自己給戳瞎了。
執念是無法關閉的視窗
假設現在有一部電腦,螢幕上有不同的視窗,還有同時進行運算的各種程式。我打字的時候,除了開著一個視窗收電子郵件,另外還有一個瀏覽器隨時更新足球賽的比數;我可以切換或拖曳視窗,任意放大、縮小、開啟或關閉。
大腦通常就是這樣處理思緒的,把專注力分配在不同的工作上,並用潛意識調整工作視窗的內容,適時引起我們的注意。
但執念就像一個大型視窗,無法縮小、移動或關閉。即使其他工作視窗跑到前面,執念的視窗卻永遠在背景運作,消磨意志、占據思緒,而且超級耗電,拖累其他工作的表現。這個視窗越來越礙眼,卻又無法強制關閉,也不能重新開機。只要清醒,就會注意到視窗的存在。就算你好不容易轉移了注意力,心裡還是很清楚自己是故意這麼做的。沒多久,這種執念又會捲土重來。執念的視窗偶爾會突然消失不見,螢幕沒有任何畫面;但只要按個鍵、移動滑鼠、腦筋一轉,它又「咻」地一聲出現了。
一九八○年代,精神病學家們還以為臨床上的執念和強迫行為很罕見;如今,他們認為約有二%至三%的人口曾經嘗過強迫症的苦頭。換句話說,英國有超過百萬人罹患或得過強迫症,美國更高達六百萬人。最常見的精神疾病中,強迫症排名第四,前三名分別為憂鬱症、藥物濫用和焦慮症。而強迫症的發生率又是自閉症和思覺失調症的兩倍。世界衛生組織則把強迫症列為第十大失能病症,對生活品質的衝擊大於糖尿病,但強迫症患者往往要隱忍十年以上,才願意尋求他人協助。
強迫症患者的男女比例差不多,通常在十多歲、青春期或剛成年時發病,影響卻可能會持續一輩子,而且不分文化、族群、種族或地域。強迫症既是個人社交的障礙,也是整體社會的負擔。患有強迫症的兒童比別人更想交朋友,卻也因此更難交到朋友。患有強迫症的成人較容易失業或單身、常常拖累家人、跟父母同住的比例較高、較容易信奉單身主義;即使真的結了婚,也不太可能有小孩,而且離婚機率較高。問題是,許多第一線的醫師並沒有發現強迫症的徵兆或症狀,也容易低估它的嚴重性。強迫症患者極少能自行痊癒,而且有三分之二的患者從未諮詢過心理衛生專業人員。
夏日晴空飄下的雪花
我的強迫症從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開始,宛如夏日晴空飄下一片雪花。
「我們上樓吧?」女孩這麼問我。她長得很漂亮,有一頭烏黑長髮,接吻的時候,還得把遮住眼睛的髮絲向後撥開。她手臂的肌膚滑膩,印象裡有雙嬌小的手。她不曉得自己的年紀比我大,還問我:「你應該不是大一生吧?」這讓我不得不撒謊,還胡謅了自己的主修。我壓根不懂法國大革命,但聽起來總比化學工程有趣;而且老實說,我當時才念了兩個月化工,基本上也是一知半解。
身為十八歲的快樂大學生,我暫時不必去管現實的世界,白天聆聽老師講授流體力學和數學,晚上則享受玩樂的時光。我根本搞不清楚化學工程師在幹嘛,不過無所謂,反正那是很久以後的事,現在只要期待明天就已經夠美好了。
那是一九九○年十一月的北英格蘭,她身穿寬鬆的白色T恤,下半身則是紫色裙子搭黑色褲襪,腳踩馬汀靴。我很滿意自己剛留的鬢角,心想剛開始聊天內容如果很無聊,她說不定會提一提。我們離開大學校園後,走到附近有如迷宮般的連棟住宅區,我才發覺她完全沒留意我的鬢角。我們邊走邊聊,話題不脫音樂與好友,就這樣走到她家門前。她邀我進去坐坐,關上大門那一刻,新世界彷彿在向我招手。
當晚的里茲天寒地凍,是約克郡居民引以為傲的天候。女孩家廚房的爐火滋滋作響,光亮有餘但熱度不足,而寒意如影隨形,就像柴火上揮之不去的煙霧。
「上樓」聽起來感覺不賴。
「結果你跟那個女的上床了嗎?」隔天我朋友諾爾問我。
「有啊。」我撒了謊。
「有用套子嗎?」
「沒有。」
「你搞不好得了愛滋。」
「少白痴了啦。」
我有沒有和那女孩上床呢?沒有。我們有沒有用保險套?沒有。我有可能得愛滋病嗎?少白痴了。雖然聽過很多愛滋病的警語,我卻壓根沒有考慮潛在的風險。下回小心點就好了,那晚我這麼想著,隨手買了瓶酒請諾爾喝。早知道就小心點了。接下來好幾個月,同樣的念頭三不五時竄上心頭,那句「你搞不好得了愛滋」不斷在腦中迴盪,但每次我都打起精神,把這個負面想法給壓下,告訴自己少白痴了。然而,一九九一年八月某個悶熱的夜晚,我卻束手無策。
當時正逢大學放假,我徒步走回父母家,負面想法無預警地襲來:你搞不好得了愛滋。這一次,我卻怎麼也擺脫不了它,越來越心慌意亂。「少白痴了」已經不足以應付心中的恐懼和對染病下場的想像。我搞不好真的得了愛滋病。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就死定了,人生還沒開始就宣告結束。更糟的是,無論我做再多努力、別人再怎麼安慰,都無法改變染病的事實。命運已不在我的掌控之中。我極力想掃除這個念頭,它卻從意志力的縫隙中掙脫,像雪花一樣落在心頭。然後,一片接著一片,越來越多雪花落下,終於演變為一場大風雪,心中所有角落無一倖免,全都覆蓋上厚厚一層積雪。
我打開悶熱臥房的窗戶,大口吸著新鮮空氣。關上燈後,天花板傳來夏蟲的鳴叫聲;音響的紅色電源燈亮著,從下午開到現在,感覺就像一輩子那麼久。我撕下牆上折了一角的海報,害怕不已。為什麼是我?我怕到連指尖都隱隱刺痛。我還設法說服自己,明天早上醒來就沒事了。人生嘛,難免會做惡夢,一覺醒來又是新的一天。
破曉時分,窗戶和窗簾依然敞開,念頭也還沒消失。你搞不好得了愛滋病。我下樓到廚房吃早餐,迎接嶄新的世界—人生從今天開始倒數。我看著爸媽隔著木製餐桌拌嘴,心想如果我真的有愛滋病,他們一定會很難過。我決定什麼都不說,獨自回到樓上房間,埋在枕頭裡哭泣。我搞不好得了愛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