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坐高鐵回高雄,參加一場沒有人認識我,我也不認識裡面任何一個人的同學會⋯⋯
文/ 王蘭芬
沒有人認識我的同學會
請問你知道王老師搬去哪裡了嗎?
坐高鐵回高雄,參加了一場沒有人認識我,我也不認識裡面任何一個人的同學會。
那是大社國中第十屆畢業生在畢業三十四年後,第一次舉辦的大型聚會,也是民國六十年該校創校以來,首次邀請當屆全體老師參加的同學會。
一個月前第十屆學生找到了幾位老師,並請教他們有誰還有跟王競存老師聯絡,因為不管怎麼打我們高雄家的電話總是沒有人接。其中一位江老師說:「啊,我就住他們家附近,不然我去找找看。」
江老師來按了門鈴,沒人回應,又撲空了幾次,於是決定問鄰居,正好遇見的就是以前賣銀絲卷的黃媽媽,她熱情地邀請江老師進屋吃飯,邊包著水餃邊說:「王先生跟王太太搬去台北一年多,那個,王先生最近剛剛走了。」
聽到媽媽轉述她接到江老師電話的事,我說好感動啊,居然學生還記得爸爸。以前爸爸常常叨念:「學生都叫我糊塗仔,現在應該沒人記得我了,沒有人記得連國語都說不好的糊塗仔國文老師了。」
我要去
就在那一刻,我決定要回高雄一趟,代替老王看看好久不見的學生。
寡言的爸爸以前很少提學校的事,我也從來沒見過大社國中的學生,但退休後他講過好幾次:「我教的都是些放牛班,很多學生不喜歡念書,也不守規矩,打也沒有用,打他他只會更不聽你,只好一遍一遍講,你們不喜歡讀書沒關係,至少國中要念畢業,好好找個工作,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我爸話說多了總喜歡喝口熱茶,哈地嘆口氣才繼續:「有時候我真為他們擔心,你說這些學生,不念書萬一又不學好,將來日子要怎麼過呢?我光是這樣想,就替他們感到害怕得慌。」
那天第十屆的七個班每班都有不少人到,把餐廳擠得滿滿的,各班導師十分難得地到得很齊,獨缺三年六班導師王競存。
我跟我媽坐在原本為我爸準備的座位上,當主持人揚聲:「起立!敬禮!」一屋子的中年人(多巧,他們這屆剛好跟我同年)一起轉向這桌,鞠躬,用可以掀翻屋頂的聲音大喊:「老師好!」時,一股什麼情緒霎時哽在喉間。
爸,你聽到了嗎?
對照他們帶來的同學錄,大家果然都老了一些(如果都沒老也太可怕了),有的人看起來過得很好,有的人似乎歷盡滄桑。黑白照片中他們全是十五歲的少年少女,純淨的雙眼望著鏡頭,那時他們是否可以想見此時的自己?
糊塗仔老師
同學們雖然不認識我,但在知道我是王競存老師的女兒後,都馬上用令人超級感動的熱情圍靠過來。
「我國一時是給王老師教的,他發現我喜歡寫書法,就叫我去參加比賽,後來每年都會去比,到高中還比到全高雄縣的,我書念得不好,但就是很喜歡寫,真的很謝謝老師的鼓勵。」
「國一那年有次老師說我一篇作文寫得很好,結果校慶時居然發現那篇被貼出來展覽,真的很不好意思,但從那時開始我就很喜歡國文,國文成績一直都不錯,到現在也還是很喜歡看書。」
大家七嘴八舌地回憶。人生第一次,我聽到有這麼多人談論我爸。聊到後來,他們索性也叫我「同學」。
「同學,我記得王老師很慈祥哪,不管跟他說什麼他都笑笑的,平常看到他不是在看書就是在籃球場打球,每投出一球就會把身體側向一邊看球進了沒有,像這樣(歪頭),很有趣。」
「同學我跟妳講喔,有一次有人把他腳踏車的輪胎刺破了,老師沒說什麼,只是自己一個人慢慢把車牽回去。我看他走在路上還問,老師你怎麼用牽的?他說輪胎破了。我問這樣要牽多久才會到家啊?他還笑笑地說沒關係。」
我記得那次。爸爸原本騎車就要一個多小時的路程,這樣牽著回到家時都天黑了。我生氣猜想,爸,會不會是誰故意把你車胎刺破的?我爸搖搖頭,不會有人承認的,但不管是因為什麼事對我生氣,如果他做這件事可以消氣,那也好,我等一下牽去腳踏車店補一補就沒事了。
大社國中在當時算是非常偏遠的學校,學生普遍沒有念大學,然而我一桌一桌聊天後發現,他們有的畢業便就業,不然就是念技職校,後來在各行各業都做得有聲有色:有開大賣場的、開餐廳的、開補習班的、開洗衣店的、開藥房的、開花店的、開美容院的,有做水電、做汽車材料,有教跳舞的、做黑手的,有賣雞肉、賣衣服、賣保險、賣水果、賣滷味的等等等等。
也有很會念書的,還考上清大(老王如果知道一定會瞪大眼說:不得了!這真是不容易啊),現在有很棒的工作,女兒還是會考狀元;有念高雄工專的,成為高級工程師;也有連任五屆里長的;當上獅子會會長的……總之,糊塗仔的學生真是遠遠超過我想像的厲害啊。
那些年我們都有過的故事
跟我同年的大家,好多人的小孩都二、三十歲了,還有兩位同學分別已經當了阿公跟阿嬤(天哪~)。就像所有五年級後段班生,除了拚命工作,我們也都各自經歷了愛情、婚姻與家庭。
那天來的第十屆裡,居然有三對「屆對」,有從國中開始戀愛然後一路順利走進家庭的;也有告別前一段情緣,居然因為辦同學會重逢以前隔壁桌的那個男生,相戀再婚的;還有一對,太太跟我說他們是畢業開始工作後路上相遇,竟因此交往,她手往後面一指:「以前在學校他是跟那個女生在一起的啦。」老公坐在旁邊,笑得有點尷尬。
在餐會結束後載我和我媽回家的男同學非常溫暖,一路聊得很開心,他原本在台北工作,後來回高雄發展,我問:「老婆小孩也都回來了嗎?」他遲疑了一下:「只有帶女兒回來,老婆後來沒在一起了。」我頓時失去了語言,他反過來安慰我:「還好啦,最辛苦的階段已經過去,現在女兒已經在念高中,輕鬆多了。」
臨走,大家跑到門口來送,女生牽著我的手,男生站在後面揮手,「同學,明年再回來開同學會!」
三個微笑
托爾斯泰的〈三個微笑〉裡,產婦生下一對雙胞胎女兒後,面臨死亡,她哭求天使別帶她走,怕小嬰兒會活不下去,天使第一次面對上帝派給他的任務時感到猶豫。
於是上帝將他貶至凡間,要他找到「人們心中有什麼」「人們不知道什麼」和「人們可以仰賴什麼」三個問題的答案,才能再回到天堂。
他遇見一個鞋匠在大雪天裡好心地把他帶回家裡,分給他僅剩的少少食物,他第一次微笑了。有個富人前一刻才來訂作打獵的長靴,下一刻卻因回程路上摔死,僕人回頭來要求改成喪禮用的短靴,他再次微笑。一天一位婦人帶了對美麗的雙胞胎來做鞋,說她們的母親已經過世,是鄰居們一起共同扶養這兩個小女孩的,這時他第三次微笑起來。
瞬間通體發光的他起身,告訴驚訝不已的鞋匠,第一次微笑是因為他發現了第一個問題的答案:人們心中有愛。第二次他了解到,人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第三次微笑是因為,他發現,原來人們可以仰賴彼此。
老爸教書的幾十年,加上退休後的幾十年,都在擔心他放牛班學生的未來。
前天在大家吃飽飯歡唱的卡拉OK歌聲中我突然明白,就算沒有老師的看顧,沒有天使的憐憫,孩子們只要心中有愛,明白世事無常,並以柔軟的態度互相幫助,他們還是能開創出自己的一片天,好好長大,擁有美好的人生。
鐘聲響起
這時上帝一定對正從天堂笑咪咪往下望著我們的王老師說:「你看,他們每個人都有夠用的福氣,以前都白擔心了,現在你終於可以喊下課了吧。」
「好,好,那,我們下課了啊。」老爸一定會微笑著這樣說。
「起立!」
「敬禮!」
「謝謝老師~」
※ 本文摘自《沒有人認識我的同學會》,原篇名為〈沒有人認識我的同學會〉,立即前往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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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分享│《沒有人認識我的同學會》歡迎你來參加的讀書會
活動時間:2019/09/21(六) 14:00~16:00
活動地點:金融廣場書店(台灣台北市羅斯福路三段62號)
免費報名:https://www.accupass.com/event/190903093130730837946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