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妳的朋友好像都希望我收到訊息立刻回覆,但我不願意這樣……
文/戴夫.艾格斯(Dave Eggers);譯者:龐元媛
這次是她展開透明人生之後第二次回老家,她知道這次一定會更好。她要先跟爸媽談談攝影機的事,想必只是誤會一場,然後就要讓那些曾經表達關心的觀眾再看看爸媽,也要請爸媽謝謝那些傳來笑臉、出手相助的網友。
她看見爸媽在廚房切蔬菜。
「你們好嗎?」她說著,硬逼著爸媽跟她三個人抱在一起,聞到爸媽身上的洋蔥味。
「梅兒,難得妳今天晚上如此熱情!」爸爸說。
「哈哈,」梅兒說,眼睛睜大了些,意思是暗示爸媽講錯話了,不該讓觀眾覺得她平常沒那麼熱情。
爸媽似乎是想起現在有鏡頭在拍,女兒也比以前動見觀瞻,連忙調整一下舉止。一家三口做了義大利千層麵,梅兒添了幾樣附加指導團隊特別要她帶回家秀給觀眾看的材料。晚餐做好了,梅兒也向觀眾一一介紹了每一道菜,全家人才坐下。
「那個,公司的醫療團隊有點擔心,家裡是不是有幾臺攝影機故障了?」梅兒刻意輕描淡寫。
「真的啊?」爸爸笑著說:「那要看看電池是不是沒電了?」他對媽媽眨眼睛。
「你們兩個,」梅兒知道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為了爸媽的健康,也為了環網打造的健康資料蒐集系統,她非把話說清楚不可,「你們不讓人家知道你們的狀況,人家要怎麼給你們安排好的醫療呢?難不成你們去看醫生,也不讓人家量脈搏嗎?」
「有道理,」爸爸說:「我們吃飯吧。」
「我們會馬上修好。」媽媽說完這話,一個非常詭異的夜晚就此展開。梅兒宣導資訊透明的大道理,爸媽連聲贊同。梅兒又解釋為什麼每個人都應該參加,要知道疫苗有沒有效,一定要大家都接種才行,爸媽也點頭不迭。反正梅兒說什麼他們都大表贊同,還一再稱讚梅兒口才便給、以理服人。實在很詭異,爸媽也未免太配合了。
他們坐下吃飯,梅兒做了一件從沒做過的事情,也暗自希望爸媽別又大驚小怪破壞氣氛。她舉杯敬酒。
「敬你們兩位,」她說:「也藉這個機會敬那些從我上次回家到現在,關心你們、對你們伸出援手的幾千位網友。」
爸媽笑得好僵硬,共同舉杯。一家三口吃了一會兒。媽媽細細咀嚼,慢慢嚥下第一口食物,還不忘微笑著直視鏡頭,枉費梅兒一再告誡她不要這樣。
「嗯,我們真的收到很多信。」媽媽說。
爸爸接話:「妳媽一一整理,我們每天消化一點點,但是講坦白話,實在看得很辛苦啊。」
媽媽的手搭在梅兒的手臂上,「我們不是不感激的意思,我們感激,真的很感激。我只是想當面跟大家說聲抱歉,我們不能很快回信,還請大家原諒。」
爸爸用叉子撥弄著沙拉,「我們收到幾千封。」
媽媽的笑容很僵硬,「我還是想說我們很感謝這麼多網友寫信來,可是就算回一封信只花一分鐘,累積下來就是一千分鐘。想想看,要花十六個小時,還只能蜻蜓點水似地回應,不能寫太長呢!哎呦,天哪,我這樣講好像很不知好歹。」
梅兒很慶幸媽媽說了這最後一句,因為他們這一路說的話就是不知好歹,竟然埋怨別人關心他們。梅兒還以為媽媽接下來會調轉話鋒,鼓勵大家繼續給他們加油打氣,想不到爸爸竟然開口,還火上加油,跟媽媽一樣對著鏡頭說話。
「但是我們真的要拜託各位,以後隔空默默祝福我們就可以了。如果要禱告,就單純為我們禱告就好,不用寫在信裡寄給我們,就……」他閉上眼睛,用力皺成一團,「……就照我們說的方法祝福我們,表達心意就好。不用寄電子郵件,也不用發 Zing 什麼的。只要默默祝福我們就好,隔空祝福。我們只要這樣就好。」
梅兒強忍怒火,「我看你的意思應該是說,你們需要一點時間一一回信,但是遲早都會回覆。」
爸爸毫不猶豫就說:「梅兒,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想保證我都會回信。坦白說這帶給我們很大的壓力。已經有很多人覺得等我們回信等太久,就發起脾氣。同一天先是寄一封信,然後又寄了十封信說『我是不是說錯話啦?』、『對不起』、『我只是想幫忙』、『去你的』,跟神經病一樣自問自答。妳的朋友好像多半都會要求人家馬上回覆,我不想讓人家覺得我願意這樣。」
「爸,別說了,你愈說愈離譜。」
媽媽傾身向前,「梅兒,妳爸只是想說我們的生活已經夠忙碌了,光是工作、付帳單、看病醫病就忙不完了,怎麼可能再擠出十六個小時忙別的呢?妳能體諒我們的苦衷嗎?我想再說一次,我們衷心感謝大家的心意,沒有任何不敬的意思。」
晚餐過後,爸媽想看電影,就看了爸爸堅持要看的「第六感追緝令」。這是爸爸看過次數最多的電影,他每次都說這部電影很多詼諧的片段是向希區考克致敬,但他壓根沒說過他喜歡希區考克的作品。梅兒早就懷疑是因為電影裡不時出現的各種情慾糾葛讓老爸慾望高漲。
爸媽看電影時,梅兒想為這段時間增添點內容,就連續發了一串 Zing 聊這部電影,計算有多少冒犯LGBT族群(女同性戀、男同性戀、雙性戀與跨性別者)的片段,還一一評論。網友的迴響非常熱烈。她看看時間,九點半了,該啟程回公司了。
「啊,我要走了。」她說。
梅兒覺得她好像看見爸爸的眼神有點蹊蹺,爸爸迅速跟媽媽使了個眼神,意思好像是她終於要走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她想太多了。她穿上外套,媽媽在門口送她,手上拿著一封信。
「這是默瑟要我們轉交給妳的。」
梅兒接過那封信,是很普通的商用信封,上面連「梅兒小姐收」的字樣都沒有,沒有名字,什麼也沒有。
她吻了媽媽的臉頰,走出家門,屋外的空氣依然溫暖。她駕車駛向高速公路,那封信就擺在她的腿上。她終究敵不過好奇心,靠邊停車,打開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