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死者等待生者的想像,生者承諾將為他們抵抗遺忘
文/楊婧琳
每一種愛都喜歡重複,因為它們違抗時間。就像你和我一樣。 ──約翰.伯格
宸君:
二○一七年四月那一天演出前十分鐘,珊珊捎來了你二○一五年寫給我而始終未能寄出的明信片,我不敢看,怕演出會受影響。大幕準備拉開時,突然有人悄聲對著臺上的我們說:「這是最後一場了,你們要盡全力,把這場戲好好送走。」聽見送走這兩個字,某個開關好像被打開了。我轉頭對身旁的演員說,「他剛剛說送走,是送走。」眼淚開始止不住地掉。當時我非常努力試著深呼吸、試著專注。我從來沒那麼努力過。但是來不及了,燈亮一開場舞就跳錯,中場拉錯幕想要拉回來,結果幕完全卡住,還整個蓋住演員。演出後我離開人群,坐在系館地上,一字、一句地慢慢讀著那張明信片,用很慢、很慢的速度讀。讀完後觸著你的筆跡刻痕,我旁若無人地放聲大哭,非常非常地想念你。
就像毀掉那場演出一樣,後來的我也差點毀掉那年春天。在那之後很長的一段日子,生活一片混亂、無所適從。常在夜裡無聲地哭醒過來,又迷迷糊糊哭睡了過去。焦慮無比的日子裡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常在心裡默念著卡夫卡說的:「寫作是一種祈禱。」雖然什麼都寫不出來,只要握著鉛筆,就似乎能與你產生連結而有所依靠。
幸好春天是不會被誰毀掉的。約翰.伯格的《A致X》裡頭寫著,「死者都聚集在那些依然保留下來的文字裡。」而我用與珊珊整理手稿的無數個燈下深夜,緩慢而堅實地驗證這件事。我們會對坐下來,打開各自的電腦開始敲敲打打、一邊播你喜歡的蘇打綠的歌,極少和對方對話。更多時候寂靜地分享這份無法獨自承受的沉默。我想,其實我們只是需要坐下來,陪伴你的文字如同陪伴你,彼此一起熬著、等待時間過去。
去年我也去旅行了。結果繞了地球半圈的我一點進步也沒有,握著鉛筆的手依然什麼都寫不出來,才意識到自己究竟有多少年沒寫信給你了?你知道,我們曾經是以幾小時、幾天而不是幾年沒通信來計算時間。寫封信,原來這麼需要勇氣。
某天在地球的另一端一覺醒來,我從此擁有了一種小小的儀式。一開始我只是觀看那些具有山和洞穴空間性質的事物,後來我會在它們面前駐足凝視幾秒:北愛爾蘭海岸的巨人之路,海水在玄武岩上旋繞侵蝕而產生的圓形凹痕;根特鐘樓的鐘聲在耳旁響起時,酸疼的身體與腳下城市還有建築本身一同共鳴的回音;渡船開過瑞士與德國國界波登(Bodensee)湖面的漣漪中心;回望自己踩過雪堆深深陷落的足印……。每當我用凝視把眼神溫柔按進那些可見凹洞裡面的同時,便藏進一個小小的願望。因為珍貴的事物如果赤裸地攤在天空下,就會逸散無蹤。我想悲傷也是。
「永恆是記得,而永恆的相反是遺忘。」萬物的每一種愛,都在抵抗時間吧。假如凝視的本質是想念,而想念是為了「抵抗遺忘」,那我想「抵抗遺忘」則無疑是一種承諾。當死者等待著生者的想像,而生者承諾死者將「為他們抵抗遺忘」之時,他們便能夠在擁抱彼此的時候、烙下隱形的印記。他們對彼此的信任是如山海一般浩瀚的存在,也如草尖微小的露珠對抗太陽升起那樣地細緻無畏,蒸發成勇氣。於是,生者們便能夠緊握彼此的手,繼續活著對抗命運。而我願意相信,只有在開始信任永恆的剎那,我們才能夠接近它一點點。
我始終深信宇宙間有一種奇幻的緣分。它將我們這群人最年輕的生命時光全都種在一起,才有幸能夠孤獨、卻不孤單地看著彼此在生命的苦難中,各自生長綻放。賣力尋找幸福、並學著賦予生命中各種苦難美麗動人的意義。我們看著那些美好,當然,也常常不只是看著。擁有共同的語彙的我們能夠分享祕密。就像兩年前那天早晨,我站在系館中庭抽菸。一抬頭看見陽光灑在樹冠上、穿透枝條落下的金色光影,突然察覺你再也看不見──而是與它同在,我便輕輕地說,送給你。
語句就跟煙一樣,飄上天去了。
你知道嗎?後來一切都如你預言的那般發生了。在你離開的那天,我和所有你熟悉的臉孔牽起手,溫柔地排成一列。站在正在消失的潮間帶,我們悲傷而沉重的身驅也許阻止不了海岸線死去,可在這個陰雨綿綿的春季,空氣裡竟有著我們初識那年,校園雨後草地溼潤溫暖的柔軟氣息。
我知道,你早已變成守護旅人的精靈,存在於每一座山裡。
──婧琳
20190315 04:30 a.m. 於淡水海岸
※ 本文摘自《我所告訴你關於那座山的一切》,原篇名為〈送你〉,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