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credit: unsplash

「失言」領袖麾下的小丑軍團,發起民粹高燒感染全世界

文/朱里亞諾.達.恩波利;譯/林佑軒

在一個屬於唐納.川普(Donald Trump)、鮑里斯.強森(Boris Johnson)[12]、雅伊爾.波索納洛(Jair Bolsonaro)[13]的世界中,失言、論戰、爭議天天發生。我們才剛擠出時間評論一件事,另一件事隨即壓過了它,彷彿置身永無休止的螺旋裡,它點燃人們的注意力、從媒體畫面中滿溢。許許多多見證這景象的人,對此實在忍不住要翻白眼,讚一聲哈姆雷特說得對,「時代脫臼了!」[14]然而,在民粹狂歡節無法無天的表相後頭隱蔽著的,卻是十幾位政治公關顧問(spin doctor)、意識型態建構家,以及愈來愈普遍的科學家與大數據專家。他們焚膏繼晷地工作,沒有他們,民粹領袖恐怕永遠沒辦法取得權力。

這本書要講述的,正是他們的故事。

這是一位義大利行銷專家的故事。兩千年初,他洞悉了網路將為政治帶來革命;同時他也知曉,當時的條件對建立一個徹底的數位政黨來說還不成熟。於是,這位行銷專家──詹羅伯托.卡薩雷吉歐(Gianroberto Casaleggio)[15],招徠了一名叫畢普.格里羅(Beppe Grillo)[16]的喜劇演員,使他成為演算法政黨最初的、有血有肉的化身。這個政黨名為「五星運動」,它完全建基於蒐集選民數據、滿足選民需求之上,不預設任何意識型態。有點像是一間類似「劍橋分析」(Cambridge Analytica)[17]的大數據公司,沒被川普聘請,卻直接奪取了權力,挑選出它自己的候選人。

這是英國脫歐運動領袖多明尼克.康明斯(Dominic Cummings)的故事。他講得很肯定,「如果你想在政治路途上步步高升,別雇用政治專家或發言人,雇用物理學家。」他憑藉一群科學家團隊的幫助,得以瞄準他的政治對手根本不認為真實存在的、幾百萬舉棋不定的選民,在正確的時機點對他們精準投放必要訊息,動搖他們、拉攏他們加入脫歐陣營。

這是史蒂夫.班農(Steve Bannon)的故事。幫助川普勝選後,這位多才多藝的美國民粹大師如今夢想著建立橫跨全球的「民粹國際」[18],以對抗他稱為「達佛斯黨」[19]的全球政治精英。

這是英國部落客米羅.雅諾波魯斯(Milo Yiannopoulos)[20]的故事。因為他,驚世駭俗這個概念換了邊站。如果說,六○年代的抗議者做出挑釁之舉,目的在於撼動公序良俗、打破保守社會的禁忌;那麼今天,國族民粹主義者採取了反方向的挑釁作風:打碎左派的規則、違反政治正確,成為了他們塑造形象的最高指導原則。

這是阿圖.芬克爾斯坦(Arthur Finkelstein)[21]的故事。這位來自紐約的猶太裔男同性戀者成為奧班.維克多(Orbán Viktor)[22]──為了捍衛傳統價值而開展無情鬥爭的反動歐洲掌門人──最得力的顧問。

這群「混亂工程師」此刻正齊心協力為這個熱愛自拍與社群網站的時代重新創造一套相應的政治宣傳;他們甚至轉化了民主競爭的性質。他們的行動是臉書與 Google 的政治轉譯。這樣的行動必然是民粹的,因為它跟社群網站一樣,容不下任何形式的中介代議,置所有人於同樣的地位,只有一種評判參數:讚數。內容究竟是什麼,它也漠不關心,因為正如社群網站,它只有一個目標:矽谷的小天才們稱為「參與」,政治上則意味著最即時的擁護。

社群網站編寫演算法,是為了提供能頻繁地吸引視線、在社群平臺上留住使用者的內容。混亂工程師的演算法呢,則驅使使用者去支持任意一個立場,無論合理或荒謬、實際或天馬行空,只要它能成功捕捉選民的憧憬與恐懼──尤其是恐懼。

對政治界這些嶄新的奇愛博士[23]來說,比賽再也不是以最小公約數集結人群,恰恰相反──是要點燃小團體的熱情,數量愈多愈好;這些人甚至可能完全被蒙在鼓裡。為了攻占多數,他們並不往中間靠攏,而是將各個極端聯合起來。

混亂工程師的演算法煽動了個體的怒火卻不管整體是否矛盾不一,衝破了昔日的意識型態障礙,以一個簡單的對立為基礎,重新表述了政治鬥爭:「庶民」對抗「精英」。在英國脫歐、川普當選及義大利政府的案例中,他們愈有能力破除左派/右派分明的壁壘,攫取不單是法西斯主義者、而是所有火大選民的票,國族民粹主義就愈成功。

當然,和社群網站一樣,新式政治宣傳的糧草主要是負面情緒。是負面情緒凝聚了最多最廣的參與者,是負面情緒讓假新聞跟陰謀論得以成功。然而,這種政治宣傳也擁有慶典似的、解放束縛的一面。強調民粹狂歡節黑暗面的人太常忽略這個面向,嘲笑向來是顛覆階級秩序最有效的工具。在狂歡節裡,解放束縛的瘋狂笑聲埋葬了掌權者鋪張的排場、制定的規則、浮誇的自負。沒有比將權威轉化為笑料這樣無法無天的傢伙更能讓權威毀滅的了。川普式的丑角或法國黃背心運動(Mouvement des gilets jaunes)式的抗爭大爆發,對掌權者行禮如儀的道貌岸然、掌權者舉止散發出的無趣與傲慢狠狠揮上釋放能量的一鞭。禁忌、虛偽及語言的成規在發狂人群的歡呼聲中紛紛倒下。

在狂歡節裡,沒有人能作壁上觀。每個人都參與了這讓世界上下顛倒的狂熱慶典;只要能拆毀現有秩序,用自由不羈與夥伴情誼取代,辱罵與玩笑再怎樣粗俗都是可以的。狂歡節在參與者心中炮製了一種強烈的完滿與復甦之感,使他們覺得自己隸屬於一個邁開大步前行的集合體。每個人都從旁觀者轉為積極的參與者,不因收入或教育程度而蒙受差別待遇。隨便一個路人的意見都和專家的意見價值相同,甚至更加寶貴。同時,狂歡節的面具轉移到了網路上。網路的匿名性帶來了解放拘束的效應;我們在網上化名易容,無拘無束。網路引戰者(troll)就是新時代的小丑,他們為民粹狂歡節的解放束縛之火再添上更多的油。

如此氛圍中,沒什麼比扮演掃興的角色更危險的了:把錯誤用紅筆圈起來的事實查核組織,以及眉毛高高挑起、為新時代野蠻人群展現出的粗俗憤慨不已的自由派人士。「這就是為什麼左派這麼悲慘,」米羅.雅諾波魯斯說,「他們完全沒有喜劇和慶典的細胞。」在歡慶中的民粹主義者眼裡,進步主義者就是只會翹小指、裝高尚的學究。進步主義者的務實變成聽天由命的同義詞;狂歡節國王所應許的,則是炸毀既有的現實。

生命並不只是由權利與義務、由待估量的數字與待填妥的表格所組成。新一代的狂歡節並不符合常識,它有自己的一套邏輯。這套邏輯跟劇院的邏輯比較接近,與教室的邏輯距離較遠;它渴望身體與圖像多過渴望文本與概念,它側重敘事的強度多過追求事實的準確。這樣的心智狀態當然與理性的抽象思考相距甚遠,卻也出乎意料地前後一貫,尤其在於它以有系統的手法推翻既定的規矩,以之建立徹底相反的準則。

假新聞與陰謀論表相的荒謬之下,藏有一個固若金湯的邏輯。在民粹領袖看來,另類事實[24]不只是單純的宣傳工具。與正確的資訊恰恰相反,另類事實乃是凝聚向心力的絕佳媒介。「從諸多面向看來,用荒謬當工具組織群眾,比用真相來得有效。」美國另類右派[25]部落客孟子.黴蟲(Mencius Moldbug)[26]寫道,「相信真相,隨便哪個人都做得到;相信荒謬故事,卻是忠誠度如假包換的體現。而誰擁有制服,誰就擁有軍隊。」

於是,將假新聞融入自己世界觀的政治運動領袖就顯得卓爾不群。他跟別人不一樣,不是聽天由命的務實官僚,而是貨真價實的行動派,為了回應信徒的期望而打造出屬於他自己的現實。歐洲或其他地方都一樣,謊言廣受歡迎,因為它們被置入一套緊攫眾人恐懼與渴望的敘事之中;這群選民的比例正在上升。相反地,打擊謊言的人提出的事實卻被放在一套不再取信於人的敘事裡。對民粹主義的信眾來說,一一查核過的事實真相,實務上是不算數的。當訊息切合他們的經驗與情感,這對他們來說才是真實。面對如此情勢,如果某群數量不斷增長的選民一直認為政府與傳統政黨的大局觀和現實並不相符,那麼累積再多的論據、糾正再多的錯誤都沒用。

要對抗民粹的狂潮,就必須從了解它開始,不該只是譴責它,或同大衛.卡麥隆(David Cameron)[27]內閣的財政大臣喬治.奧斯本(George Osborne)最新著作的書名,將它隨隨便便一言以蔽之為:又一個「理性喪失的時代」。這個當代的狂歡節以兩種「非理性喪失」的養分餵養自己:以真實的社會、經濟肇因為基礎的庶民群體怒火,以及一個起初為商業目的設計、之後成為有心人企圖操縱混亂的摯愛工具的超強資訊傳播機器。

我選擇在這本書裡聚焦於第二個面向,而這並非指憤怒真正的源頭不重要。混亂工程師的行為絕對沒辦法解釋一切。這群混亂工程師激發我們興趣的,是他們懂得如何搶在別人之先,接收此刻正發生的變革徵兆,以及藉此從體制的邊緣移動到中心的方法。他們的直覺、反骨與異於常人之處,無論最好抑或最壞,在在屬於我們這個時代。

註釋

[12] 英國保守黨議員,二○一九年七月二十三、二十四日就任保守黨黨魁、英國首相。形象爭議,擅長以瘋狂言論攻擊政敵、吸引選民,曾宣稱歐盟「與納粹懷有同樣居心」、美國前總統歐巴馬是「半個肯亞人」、美國民主黨政治人物希拉蕊「精神病院裡的虐待狂護士」等等。
[13] 巴西政治人物,二○一九年一月一日就任巴西總統。立場極端、出言激烈,被視為極右派,並有綽號「巴西川普」。
[14] 莎士比亞劇作《哈姆雷特》(Hamlet)第一幕中哈姆雷特的念白(The time is out of joint)。
[15] 義大利五星運動共同創辦人,為該黨的意識型態建構家。
[16] 喜劇演員、義大利五星運動共同創辦人。
[17] 英國一家大數據分析公司,在英國脫歐、美國總統大選中非法利用臉書個資達成政治目的。
[18] 此處,作者借用「Internationale」這個一系列馬克思主義國際組織以之為名的詞,來形容班農欲創建的國際性民粹聯盟。
[19] 達佛斯(Davos)為一瑞士城鎮,每年冬天,世界經濟論壇(World Economic Forum)在此舉行,全球的產、官、學、媒精英皆聚集於此。
[20] 英國極右派政治評論家、演說家、作家,以引起爭議聞名,好比身為公開出櫃的男同性戀者,他公開嘲諷女性主義、伊斯蘭教、社會正義、政治正確、同志運動。
[21] 美國共和黨政治顧問,曾為歐美多國的保守派、右派參選人提供服務。
[22] 匈牙利右派民粹政治人物,於二○一○年二度就任匈牙利總理。匈牙利人先姓後名,故「奧班」為其姓,「維克多」為其名。
[23] 《奇愛博士》(Dr. Strangelove or: How I Learned to Stop Worrying and Love the Bomb)為一九六四年出品的政治諷刺黑色喜劇,其中的同名角色奇愛博士是美國總統的科學顧問,一位曾經身為納粹、至今仍持續懷念納粹的怪誕科學家。
[24] 另類事實(alternative facts)為川普的顧問為川普發言人的謊言辯護時發明的詞,如今用來指涉假新聞或有悖事實的謊言。
[25] 另類右派(alt-right或alternative right)是美國右派的一支,比主流保守派更為右翼、極端。
[26] 是柯蒂斯.亞爾文(Curtis Yarvin)的筆名,在此姑採意譯以添韻味。
[27] 二○一○至二○一六年擔任英國首相。

※ 本文摘自《政客、權謀、小丑》導言,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