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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史陀的田野「成年禮」──初識蛆的滋味

文/羅素玫 Alik Nikar(台灣大學人類學系助理教授)

飲食的課題在人類學研究裡經常出現,然而卻充滿不被重視的矛盾。早期人類學的飲食書寫作者多為女性人類學者或是人類學家的太太,在學科書寫的政治上帶有一種非正統的污名。直到著名的人類學家明茨(Sidney W. Mintz)撰寫了經典的飲食著作《甜味與權力》(Sweetness and Power),探討關於糖的生產歷史與消費過程的權力關係。他一方面揭露了糖的生產、土地的掠奪、奴役勞工的帝國史和早期全球化的產品運銷;另一方面則從社會如何賦予糖意義和價值體系的演變著手,既微觀又宏觀,精彩地呈現了糖的權力演進史。他在《吃:漫遊飲食行為、文化與歷史的金三角地帶》(Tasting Food, Tasting Freedom: Excursions into Eating, Power, and the Past)一書中也提到,人類的飲食行為絕對不是「純粹生物性」的行為。每一口食物,都包含了吃下它的人的種種歷史;而取得、處理、烹調、上桌、消耗食物的技術,也全因文化而異,背後各有一段歷史;此外,每個文化對進食總有約定俗成的意義與象徵內涵,並藉以傳達思想。

人類學家的入學考

在跨文化的學習裡,食物扮演了一個不可或缺的媒介與必須學習跨越的門檻。讀過《憂鬱的熱帶》的人都知道,書中充滿了各式各樣奇特食物的詳細描述,大學時我最愛拿裡面提到的怪異食物來嚇那些穿著白色蕾絲洋裝的淑女同學們。初進田野的李維史陀把這一次的食物經歷稱之為「成年禮」(initiation),其震撼力可見一般!其中,最精采的莫過於「可洛」(koro)──一種大量出現在腐爛的樹幹中、淺白色的蛆。當時在巴西聖保羅大學教書的李維史陀常趁著假日,邀請當地博物館的館員帶著全部家當,和他一起騎馬進森林尋找印第安人。如果突然造訪印第安人的屋子,你可能會瞥見一碗蠕來蠕去的蛆,但馬上就會被主人藏起來──由於擔心受到白人恥笑,印第安人不願對外承認這是他們心目中的美食。

李維史陀很希望能嚐嚐這滋味,但要參與一場「可洛」的盛宴可不容易,李維史陀自稱像個陰謀者般地計畫著。終於,他們遇上一位因發燒生病而落單的印第安人,李維史陀等一行人先用了一番心思把斧頭放在他手上,但他似乎不明白這些人到底要找什麼。因為不想再落空失敗,李維史陀他們最後只好明白說出:「我們想吃些『可洛』。」終於成功了!他們把這位印第安人帶到一棵大樹旁邊,他往樹幹上砍了一斧,藏在樹幹深處、數以千計的小格子整個暴露出來,格子裡一隻隻肥胖、乳白色的生物蠢蠢欲動,外型跟蠶類似。李維史陀這下子落入一個必須信守諾言的困境。印第安人面無表情地切斷他替人類學家尋找到的獵物,蛆的身體噴出一種白色的油性物質,李維史陀遲疑了一陣子,不過最終他還是試著嚐了一口。它的口感兼具黃油的稠厚和細緻,至於味道呢?像椰子汁。

再看看其他李維史陀吃過的南美印第安美食清單:乾肉、雞肉、米飯、黑豆、木薯、鳳梨、木瓜、西瓜、「驢茶」(玉米加牛奶)、「少女的唾沫」(一種淋上蜂蜜的酸乳酪,吃起來甜甜酸酸,其實法國人也常這樣混著吃)。另一個可與李維史陀的「可洛」盛宴比擬的食物震撼,是我從民族誌影片上看到的,喀拉哈里沙漠的「!Kung」(即《上帝也瘋狂》電影裡的布希曼人)吃的「火烤甲蟲泥」!雖然早在二十年前就有許多啤酒屋流行將蟋蟀炸了下酒,但是沒有加上麵粉、胡椒鹽、蒜頭、九層塔來增添香氣的甲蟲泥,我想除了喀拉哈里沙漠的住民,很可能只有某個吃過這道「美味」的人類學家,才知道其箇中滋味吧。

遠征異地的人類學家,飲食任務通常都比較艱鉅。至於我自己,還挺愛吃阿美族的食物,我在田野裡最被老人家們津津樂道的特質之一,就是能吃下擺在我面前的各式食物,不論是炒的或煮湯的蝸牛,還是田鼠、飛鼠和青蛙!阿美族的珍饈siraw(生醃肉)我也愛得很,更不用說我本來就嗜吃的章魚,或是盛傳的阿美族式的早餐:龍蝦、九孔、生魚片。(後面這三樣我只吃過少少的幾次,基本上也只在遇到家中有「海龍王」稱號的青壯年男子才有機會享用!)至於海膽,我的第一口海膽是在田野中吃到的。剛捕上岸的海膽,用海邊隨手可得的漂流木烤熱後,立刻敲開硬殼,一口吃下!充滿著海洋的狂野氣息,是我此生最難忘的美食!相較之下,高級日本料理店的生海膽,說實在的,反而有一股像漂白水的怪味。

不過有個道理我始終都無法理解:為什麼清洗得氣味全無、一點點黏液內臟都不留的蝸牛肉,被放進人造的、六個圓洞的陶瓷製蝸牛盤,和上西洋香菜、蒜泥、奶油,放進烤箱烤個六分鐘,擺在桌上叫做「法國美食」,一盤可以賣三、五百元;但是我在田野裡吃的龍葵野菜蝸牛湯卻很難被一般人接受?我之所以要替阿美族的蝸牛平反,當然也是因為我跟蝸牛的交情不只如此。在田野裡,我才知道蝸牛是可以養在籠子裡的。我的Ina(阿美族語的媽媽)就曾經帶我見識過她和她媳婦高明的採集工夫,不論是大雨後泥地上的「情人的眼淚」(雨來菇)或是一整個雞籠的蝸牛,對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都市弱雞來說,還真的是挺壯觀的呢!另外,最近我才知道原來西班牙瓦倫西亞地方的美食──番紅花海鮮飯(Paëlla)裡,也加了蝸牛,而且他們也像阿美族一樣,會把蝸牛暫時養在雞籠子裡。阿美族的媽媽們告訴我,養在籠裡,是要讓蝸牛把已經吃進肚不乾淨的東西清乾淨,瓦倫西亞的媽媽們更有一個絕招:為這些清腸胃的蝸牛們準備百里香大餐。所以海鮮飯裡應該還會充滿著蝸牛身上散發出來的百里香氣味?嗯,應該是挺不賴的吧!

※ 本文摘自《芭樂人類學》,原篇名為〈人類學家的餐桌:蝸牛、野菜和cekiw〉,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