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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會問我是不是原住民,起初我對這件事非常反感

文/余奕德

「你就這麼想當原住民喔!整天跟他們混在一起。」

有一次,我媽用一種嘲笑的口吻對我說。

人生會突然出現這些──在我跟我的內在之間;我跟我的家人、朋友之間;我跟別人對自己的不解和質疑之間,因為族群身分認同相互拉扯而出現的衝突,現在回想起來也是滿辛苦的,但除了忍耐、安靜地做給他們看之外,也別無他法。畢竟,有誰會這麼笨,要走這條路呢?

「你是原住民嗎?」這個提問到現在還是一直不斷地出現在我的周圍。

我出生在屏東市,一個很傳統的閩南人家庭裡長大,因為是被阿媽帶大的,所以閩南語說得很流利。從生活方式、思維到信仰,沒有任何跟原住民有關的成長經驗,最多也只是三不五時跟家人去三地門、霧台、瑪家鄉一帶當觀光客,或逛逛文化園區的石板屋這樣而已。

記得小時候,只要長時間在外頭曬太陽,阿媽就會罵我:「你不要一直在外面曬得像『傀儡仔』[1]一樣。」從前我只知道,「傀儡仔」指的是膚色比較深、住在大武山那邊的一群人,而且這是一個比「番仔」還難聽的稱呼。因此,在我孩提時就烙下原住民是「不好的」的印象。國中時,學校裡其實有不少排灣族、魯凱族的同學,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他們。但說來慚愧,當時的我也會開他們膚色的玩笑,雖然心裡其實覺得,他們除了長相不同之外,跟我們住在平地的人並沒有什麼差別。

「傀儡仔」所挾帶的負面意義與這群排灣族、魯凱族的同學到底有什麼關聯?我並沒有辦法理解。高中考上高雄的學校,也碰到很多布農族的同學,他們總是一群人聚在一起。那個時候除了注意到他們好像跟屏東的國中同學又不太一樣之外,對原住民就沒有更多的認識了。

直到大學放榜後,我第一次真正離開住了十八年的屏東到台中求學。很多人聽到我從屏東來,再看到我的臉,就會問我是不是原住民。起初我對這件事非常反感,堅定地認為自己是閩南人。我說閩南語,而且自認為長得跟印象中的原住民一點也不一樣,跟長輩口中說的那些不好的傀儡仔、番仔都不一樣,我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誤會。但後來漸漸發現,除了漢人朋友會問這個問題外,路上碰到的原住民,也會想要來和我相認。例如,有一次我走在屏東夜市,對面街上突然出現一群屏北高中的排灣族學生。他們跑了過來跟我要即時通帳號(沒錯,就是Yahoo!奇摩的通訊軟體),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是在打賭我是不是原住民;又有一次,在高雄火車站,一位推銷愛心筆的女孩子(應該也是排魯系列)[2],很熱情地向我揮手說:「嗨!原住民。」當下我真的是一股怒火直衝腦門地轉頭離開。

但這一次又一次的誤認累積下來,在我心裡留下了一個懷疑。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跟別人不太一樣?直到大三的時候,認識了一位花蓮阿美族的學長,他也同其他人一般很開心地跑來問我:「你是原住民嗎?」我的回答令他失望,但他仍堅持要我去調查自己的身世。我心想,查一下也好,也許能藉此釐清那個隱隱哽在心中、難受的懷疑。那個追索答案的欲望推著我走進了戶政事務所,試圖想確認看看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坐在服務台前,隨口跟承辦人員瞎掰了「為了要做學校作業」這個理由,才說服她翻出所有以我的直系血親為起點,往上追溯到日本時代的戶籍謄本。在那裡我花了一個多小時,從爸爸的家族一直找到媽媽的家族,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在最後一刻,戶籍資料出現了一個在種族欄上寫著「熟[3]」的人,那個人就是我外婆的曾祖父──潘阿屘。

在那個當下,過去的一切似乎都能得到解答。那些憤怒、不解、困惑,好像在此刻得到紓解的突破口。

重拾恆春半島的記憶

我的外婆叫潘金珠,恆春人,在我出生前就已經過世了,所以我完全沒有關於她或是她的恆春記憶。只曾經聽我媽說過,外婆當初從恆春嫁到番仔寮(屏東長治鄉繁華村)的時候,村裡的人都叫她「恆春來的平埔仔」,以及她很喜歡吃檳榔之類的事情。

那她到底是誰?

我帶著調到的那份戶口謄本,第一次獨自一人回到外婆的娘家,和她的家人相認。那天,我看到了外婆家中祭祀老祖[4]的壺身,這讓我更加確定自己似乎不是「純的」閩南人這件事。我很難形容那種內心的衝擊,如果過去對自己的認識不完全正確,那我又是誰呢?如果按照日本人類學者的分類,我應該是個「馬卡道」人,雖然據我所知,這個稱呼在屏東其實根本沒有人在使用,更不用提是否曾有人聽說過它的由來。

那天,我也得知每年農曆元月十五日的元宵節,是整個恆春半島舉辦老祖祭典的日子。接下來連續兩年,我都有回去參加祭祀活動,跟著外婆娘家的親戚準備供品,包括了檳榔、米酒、香菸,以及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生豬肉等等。屋外則播放著排灣族或是阿美族的歌曲,這天潘家──也就是外婆娘家的所有親戚都會回來團聚,氣氛其實比過年更像過年,但又是完全迥異於漢人提燈籠、猜燈謎等習俗的節日。


一開始,他們其實非常不願意跟我談關於平埔、關於我們是不是「番仔」,以及我們到底在拜什麼神?為什要準備這些東西?從他們口中得到的回答永遠是:「因為老祖喜歡,祂是番仔。」

「祂是番仔」……。

幾杯高粱或保力達加啤酒下肚後,因著酒精的效力,他們開始擺脫內心的矜持,道出自己的故事:「你看『鎮上的人』在慶祝元宵,我們則在過老祖的生日。」「我們也曾經回到赤山、萬金[5],希望找到一點祖先的線索。」「為什麼外面的人都瞧不起我們姓潘的?」「小時候還有聽過老人家講山地話。」「台南那邊的人拜的叫『阿立祖』。」「當原住民有加分、有補助。」

他們是知道的,他們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跟他人存在著界線和差異,但這種曖昧、隱晦的認同狀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直到現在,我還是無法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不過我很清楚地感覺得到,他們也同樣處在一種猶疑不定的壓抑中,處在堅持這個異於他人的信仰與害怕被別人知道自己身分之間的不安中。

矛盾的身分處境

之後,從網路、書本、原住民相關的活動等等,我開始大量地參與和學習過去自己從不知道的歷史、文化、政治局勢的轉變,也慢慢地認識了很多原住民族、平埔族群的朋友。但卻發現,原來平埔族群是不存在於課本上、不存在於一般人的印象中,當然也找不到在這個國家所屬的位置。

即便到現在,我還是會掙扎、游移在漢人認同或是平埔認同的兩難之間。當我說出自己是平埔族的時候,有些人表現得很驚訝,像是看到稀有動物;有些人則直覺認為平埔族等於平地人/漢人;還有一些人則覺得:「你是平埔族?可是你長得很像原住民啊?」(關於我長得像什麼人,這真的是見仁見智。)甚至還遇到過去曾經和平埔族群有過衝突的原住民族人的否定,他們認為我們是一群祖先選擇放棄族群尊嚴,後人卻要瓜分資源的人。講難聽點就是為了補助、加分等利益,才選擇重新回頭當原住民的人。但,真的只是這樣嗎?

這種種的轉變發生在短短的三年內,對於尋求歸屬的渴望,驅使著我不斷地參與原住民的相關事務,並不斷地向別人解釋:我是誰,我從哪裡來,以及我們還有什麼可以被辨識的東西留存下來。這一切無非就是希望能得到別人的一點認同與關注,但那種既想認同自己是原住民,又無法獲得確切答案的矛盾,卻是越來越深刻。

關於我到底是誰?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我們是夾在原住民與漢人之間的一群人,並不歸屬於任何一邊,即便當中出現了許多願意站出來,努力向世人證明自身存在,並說出「我們是原住民」的人。也許,在這個國家還沒有還原屬於這片土地的真正歷史,還給我們能勇敢宣示自己身分的尊嚴以前,這種對自我滿溢的不安與猶豫,就沒有能夠真正化解的一天。

註釋
[1] 高雄、屏東一帶漢人對原住民的稱呼。
[2] 屏東縣內主要的法定原住民族是排灣族跟魯凱族,因為地緣相近、文化特徵也有許多相似處,所以時常被統一簡稱為「排魯」。
[3] 日本統治台灣初期,將台灣人口分為「福(閩南)」、「廣(客家)」、「生(高山族)」、「熟(平埔族)」四種族群。
[4] 屏東一帶平埔族人祀奉的神靈,或稱「阿姆姆」、「阿姆祖」、「太上老君」,有酒瓶、石頭等形象。
[5] 屏東恆春鎮山腳里一帶的人,相傳是從萬巒鄉的赤山、萬金村遷移過來的。

※ 本文摘自《沒有名字的人》,原篇名為〈你是原住民嗎?〉,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