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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國語運動」讓國語成了許多人的母語

文/林蔚昀

回台灣在維也納轉機的時候,剛好有大約一整天的空檔,於是和老公帶著孩子到市中心晃晃,免得在機場枯等。在一座公園的兒童遊戲場,大兒子和幾個有東方面孔的男孩一起玩耍。玩了一陣子,他跑來說:「他們也是台灣人。」我仔細聽了一下,對他說:「不,他們是中國人,他們說的話和我們不一樣。」兒子於是問:「哪裡不一樣?」

他無心的一問,卻把我考倒了。瞬間腦中閃過好幾個想法:口音不一樣(可是兒子分辨得出口音嗎?)、用詞不一樣(他知道什麼是用詞嗎?)、因為中國和台灣不一樣所以語言也不一樣(好像怪怪的?應該是語言還滿像的,但是中國和台灣不一樣)……最後我想不出怎麼好好解釋,於是以「聽起來不一樣、用的字不一樣、啊反正就是不一樣啦」帶過。

在波蘭的時候,我們沒有這種問題。我從小教兒子說國語(還是我該稱它為中文或華語?),這是他除了波蘭語以外的另一個母語。他用這母語和我及其他台灣人溝通,理所當然地認為會說這種語言的人一定是台灣人。現在,他第一次看到會說這種語言、但又不是台灣人的人,於是發現台灣人是會說媽媽的話的人,但會說媽媽話的人不一定是台灣人。

回到台灣後,我們又遇上了新的問題。因為這裡的人們使用的語言除了國語,還有台語、客語、原住民語、東南亞語……台灣人的定義於是不再僅止於「會說媽媽的話的人」。

兒子有時候會把國語稱為「我們的話」(指我跟他),有時候會稱它為「台灣話」。當他說這是台灣話的時候,我不知道要不要糾正他,告訴他「國語不是台灣話,台語才是台灣話」。但是,在這樣想的同時,我又不禁懷疑:「那客語和原住民語是不是台灣話?台灣話只有一種嗎?還是有很多種?如果國語不是台灣話的一種,那為什麼我們使用這種語言?如果台語是台灣話,那為什麼我身為台灣人,卻不會說這種語言?」

身為外省第三代,我以前會用「我們家是外省人」來解釋我為何不會說台語(不過,我父母雖是外省人,但因為生長環境及工作上的需要,會說國台語)。許多年前,當我還沒有出國,而我的台灣認同也還不是那麼明確的時候,我曾認為:「我為什麼要會說台語?這又不是我的母語。如果要會說台語才是台灣人,這定義也未免太狹隘了吧!」

那時候我還不明白,身為移民的外省人,照理說在來到台灣時,應該要學習台灣的通用語言(台語、客語、原住民語、日語),才能和這裡的人們溝通。他們沒有學,是政治因素如「說國語運動」造成的結果,就像他們從中國遷移到台灣,也是政治因素造成的結果。

「說國語運動」讓台語、客家語和原住民語成為邊緣語言,讓國語成了許多人的母語,包括我。但是,我母親的母語其實是湖南話,我父親的母語則是浙江話(不過他不會說),這兩個語言我都不會。聽媽媽說,小時候因為我常和外婆相處,因此會唱湖南兒歌,但是長大後就漸漸忘記。所以嚴格上來說,我是個不會說母語的人。

第一次感到母語的匱乏,是在二○○八年,我在波蘭參加一場世界民謠的工作坊,帶領工作坊的女演員每天晚上都要我們唱自己故鄉的歌曲。有一天她點名到我,要我唱故鄉的搖籃曲,我頓時呆住,說:「我不會唱故鄉的搖籃曲。」

為什麼我不會唱搖籃曲呢?難道是因為我的故鄉沒有搖籃曲?是我媽媽沒唱給我聽過嗎?還是她有唱,但是我忘記了?不管我怎麼努力,都想不起故鄉的搖籃曲,只有布拉姆斯的《寶寶睡》。從那時候起,我覺得心裡好像缺了什麼,和母親有關,也和母親的語言有關。

隔了一年,我結了婚,帶著波蘭丈夫回台探親。一起去台南玩的時候,我在國立台灣文學館看到一個展覽,裡面有很有趣的聲音裝置。那裝置是許多母親抱著孩子的木雕,摸摸孩子的頭,就可以聽到原住民各族的搖籃曲。

我在那裡待了好一陣子,聽完所有的搖籃曲。之後,注意到旁邊的另一個裝置,是台灣詩人陳虛谷詩作的朗誦。當我聽到「春來人歡樂,春去人寂寞,來去無人知,但見花開落。」這些字句用國語、台語、台語古調、日語……等不同語言唸出來,心裡非常震撼。原來,同樣的文字有這麼多不同的唸法。原來,台語是這麼優美、適合吟詩的語言。

又過了一年,大兒子出生,我們再次帶著兒子回台暫居。有一天我發現,我媽媽抱著孫子哄他睡覺的時候,竟然口裡哼著歌。我震驚莫名(這就是傳說中的搖籃曲嗎?!),於是問:「妳在唱什麼?」她隨口回答:「台灣人哄小孩睡覺的歌啊,妳小時候我也唱給妳聽過。」

媽媽唱的歌沒有歌詞,她也沒給歌名,我用Google才查到這首〈搖嬰仔歌〉。找到之後我很開心,好像尋回了什麼失落的東西(而且還那麼好聽)。我請懂台語的朋友教我唱這首歌,後來有一次在波蘭做劇場演出時(改編自吳明益《複眼人》的獨腳戲),還在舞台上唱。自此,〈搖嬰仔歌〉就成了我們家哄小孩睡覺的搖籃曲,連小孩都會唱。

因為陳虛谷和〈搖嬰仔歌〉,我對台語開始有好感。這幾年因為翻譯波蘭文學,我越來越覺得,適度在譯文中使用台語,會讓語氣更生動活潑,而且有些描述情緒和動作的字眼,用台語表達更傳神、更生猛有力。另外,有些作品會夾雜著方言詞彙,如果只用國語無法傳達出原文的層次。

遺憾的是,我的台語造詣有限,只聽得懂一些,不會說,也不會讀寫。即使是這樣的我,也有想過要用台語來翻譯波蘭作家維斯比揚斯基(Stanisław Wyspiański,1869–1907)的經典劇作《喜宴》(Wesele)。這樣的夢想很狂野、極具挑戰性,也許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實現,但至少我現在有做夢的勇氣了。

幾年前,我不可能做這樣的夢,也不會做這樣的夢,甚至覺得這樣的夢不正確。我曾以為,翻譯就是要讓人看懂,如果大部分讀者都看不懂,那怎麼算翻譯?現在我覺得:讀者讀不懂,可以學著讀懂,就像我不會台語,可以去學。台語雖不是我的母語,但它是我生活的土地上的語言,我可以選擇它成為我在國語之外的另一個母語。如果行有餘力,我也想要讓客語、原住民語成為我其他的母語。

兒子幼稚園的課程有教台語。回到家,他常會唸台語兒歌「掩咯雞,走白卵,隨你吃,隨你舔」給我聽。上了小學後,有本土語言課,他能講的句子更多了。我很驕傲,他可以教我說我不會的台語──在台語教育上,兒子反而成了我的母親。

※ 本文摘自《回家好難》,原篇名為〈母語〉,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