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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黑名單」,讓垃圾桶裡的劇本們成為奧斯卡常勝軍

文/妮洛芙.莫晨特;譯/洪慧芳

「一個寂寞的傢伙上網買了一個真人大小的性愛娃娃,接著要求大家把它當成現實生活中的女友看待。你應該立刻看這份劇本!」

設想一下你是負責閱讀及審核好萊塢劇本的資淺工作人員,現在你必須走進老闆的辦公室,推銷上述那個瘋狂的點子。

但是,自從法蘭克林.倫納德(Franklin Leonard)創造出影響後,如今好萊塢有很多人都能編出這類故事──反映人類各種經歷的故事。如果你看過《貧民百萬富翁》(Slumdog Millionaire)、《王者之聲》(The King’s Speech)、《鴻孕當頭》(Juno)或《逐夢大道》(Selma),你就已經體會到這個創舉的一些成果。本章一開始提到的那個點子是《充氣娃娃之戀》(Lars and the Real Girl)的劇本,在法蘭克林成功出征後不久,就進入製作階段。這些叫好又叫座的電影本來完全遭到好萊塢的忽視,註定被扔進垃圾筒裡。

法蘭克林為好萊塢帶來的變革,教會我們一種同時清楚地表達自身並與他人深刻相連的方法──不是靠迎合群體,而是以一種不需要共通點(「我們都一樣」)或從眾(「我們放棄自身的一部分以求融入」)的方式相連。這裡是靠共同目的來團結大家。當目的變成一股凝聚力時,「我們」這個團隊不會為了追求更大的團結而去壓抑個人的想法。因此,那些想法可以逐漸壯大到足以改變世界。實現這點的方法,是藉由定義(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重新界定)我們對彼此的身分。

圍城

法蘭克林參加研討會時,常遇到作家找他攀談,並對他提出同樣的問題:「我寫了一份很棒的劇本,但我不認識業界的人,怎樣把劇本交給恰當的人呢?」

他的制式回應通常既明確又令人沮喪:「把你的人生打掉重練,搬到洛杉磯。當你在星巴克工作時,開始拓展人脈,去認識業界的人。」

事實上,那差不多就是他落腳好萊塢的第一份工作狀況。在美國南方長大,是大家眼中的書呆子的他,努力求學,申請進入哈佛大學,畢業後連續做了幾個有趣但隨便的工作,納悶自己能否找到真正的天命。某個週末,他又窩在家裡狂看電影時,突然意識到他一直很愛電影。

於是,他搬到洛杉磯,設法在創意藝人經紀公司(Creative Artists Agency,簡稱CAA)謀得一職。就像多數的基層工作,那份工作主要是打雜的,例如接電話、處理信件、為老闆和客戶安排會議,偶爾還得去星巴克幫大家買咖啡。

在 CAA 工作期間,他瞭解到好萊塢其實跟圍城沒什麼兩樣,外人完全無法進入。你究竟在城裡、還是城外,會影響到電影圈的每一件事,從「誰會被雇用」到「什麼樣的劇本點子會受到考慮」。經過幾年又換了幾個工作以後,法蘭克林已經做到開發經理的職位,他的任務是開發出有趣的新劇本。不過他逐漸發現到,許多有趣的劇本從來沒有機會送達他的手中,那往往只是因為編劇的所在地點不對或缺乏人脈。

「如果你是單親媽媽,扛著房貸,還有兩個孩子,在喬治亞州的梅肯市工作,你無法把人生打掉重練,搬到洛杉磯。」他解釋,「即使你是天才作家,寫了新奇的劇本,你要讓好萊塢的人看到那劇本的機會也是微乎其微。」

當然,好萊塢每年創造出數百億美元的營收,可說是極為成功,但法蘭克林認為,這個產業如果能夠製作更多反映各類型人生的電影故事,那麼它可以在營利和創意方面同時都表現更好。就他的觀察:「製片廠老是想要反推出賣座電影的公式……變成敘事流或英雄旅程的一套精髓。但故事或藝術不是那樣運作的,你無法套公式,因為你一旦公式化,故事就無法感動觀眾,無法觸及更深層的真實。」

好萊塢這種情況在商業界並不罕見。為了「有效地」管理醫院,醫療照護者依循著一套標準的療程規範,但是在那些規範下,真實的關照反而成了次要。教育工作者必須依循既定的標準,那導致他們無法盡情發揮所長去激發學習的熱情。人們會去尋找能夠追隨興趣及表達創造力的職業,但是在產業「體制」的嚴格約束下,任何人都可能失去自己最好的一面。

以法蘭克林來說,他想知道好萊塢有沒有可能推出更多電影,是能夠吸引他這類觀眾的──讓人信得過的弱勢族群故事,這樣的題材也是他一開始會愛上電影的原因。在他看來,「流行娛樂事業的功能,與宗教以前扮演的角色很像……我認為看完精彩的電影後,讓人感到深深共鳴並非偶然。電影是當今在說故事上最具臨場感、最豐富的形式,它讓我們瞭解身而為人的意義。電影基本上是現代的道德故事」。

過濾掉,而不是彙集起來

好萊塢的決策者通常會收到大量的劇本,因此他們採用一套機制來處理那麼大量的劇本,稱之為「劇本總覽」(coverage)。一開始由無薪或低薪的實習生(通常是剛從電影學院畢業,幾乎沒有業界經驗的人)負責閱讀劇本,然後以一覽表的方式重點寫下故事的情節、角色、基調和類型。這樣一來,最初的評估交由了這個業界最菜的人去篩選,那些人的社交資本低,權力最小。這個過程等於過濾掉多數新奇的點子或觀點,而不是彙集優秀的觀點。顯然,電影公司仍持續拍出精彩的電影,但好萊塢不是因為有這套篩選機制才拍出好電影,而是雖然這套機制存在,仍拍出了好作品。電影業似乎寧願執行這套方便的檢測公式,而不想冒險投入「未做過的」題材。

某天法蘭克林坐在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的辦公室裡,寫了一封電子郵件。那封信後來改變了好萊塢尋找優秀劇本的方式。「並不是說我認為送出那封信是多了不起的、革命性的點子,或任何什麼的,」他解釋,「我只是非常渴望找到好劇本才這麼做的。我想帶著比較好的故事去度假兩週,因為我已經讀了一堆垃圾好幾個月了。」

法蘭克林開了一個新的 Gmail 帳號 blacklist2000,以那個帳號匿名發信給七十五人,請他們分享資訊。為了建構那份郵寄名單,法蘭克林仔細研究了他前一年的行事曆,找出曾和他一起吃飯喝酒或他覺得願意幫忙的人。那封信寫道:

「從今年喜歡的劇本中,挑出最多十本符合以下標準的最愛清單,寄給大家:
1.你喜愛那份劇本。
2.你是今年讀到那份劇本,而且
3.今年年底以前,那份劇本不會進入製作階段。」

為了互惠,他承諾他會跟大家分享匯整後的清單。

倫納德回憶道:「那是非常直接的以物易物交易,我本來不指望每個人都參與,但幾乎每一位都回應:『嘿,我有一個朋友也想參加。』」多數收件人甚至不知道那封郵件是法蘭克林寄的。

第二天,九十三人寄來了匿名回信。[84]法蘭克林開始整理那些回應,做成試算表的樞紐分析表,每個被提名的劇本都同樣計算。他將這份結果存成名為「黑名單」(Black List)的 PDF 檔,[85]該名稱暗指一九五○年代毀了許多好萊塢從業者生涯的獵巫行動。(譯注:是指當時美國的演員、導演、編劇、音樂家及其他從業人員,只要被認為是共產黨員或對共產主義表示讚許或同情,都有可能被列入「好萊塢黑名單」,並遭到剝奪工作權。)

「黑名單」這個名稱也指涉了法蘭克林身為黑人的過往和經歷,以及他的願景和希望──換句話說,就是他的「獨一無二」:「在喬治亞州的南部讀中學時,我仍清楚記得,某天上英文課,老師在課堂上說明文學中的顏色象徵。那時使用的書是《原野奇俠》(Shane),而當時的解釋是,牛仔戴著白帽,應該就是好人……我記得當時我坐在那裡心想:『等等,哇,我不喜歡這種情節的取向。』」自從課堂上教他說戴黑帽可能意味著那個傢伙是壞蛋以後,他記得自己開始想像有一天他會「寫一本書,完全顛覆這種顏色的象徵意義。」

最終,他的確重塑了「黑色」的象徵意義,但是採用更好的手法,而不是只是把原本荒謬的慣例換成另一個。

寄出 PDF 檔後,法蘭克林列印出其中幾份劇本,接著就去度假了。他不在的這段期間,黑名單在網路上瘋傳。他說:「等我放假回來,那份 PDF 已經透過電郵分享回來給我上百次了──因為我並沒有把我的名字放在名單上,大家不知道我就是原始郵件的發送者。」

許多收件人──其中一些人以好萊塢的說法是「打雜小弟小妹」──把那份名單交給老闆,重投之前推銷不出去的點子。其中一些劇本是之前已經被買走,但因高層認為不夠商業化而束之高閣,現在有了機會重新評估,終於起死回生,開始製作。

那些沒人代理的編劇本來沒有管道進入這個體制,現在終於有機會讓人考慮他們的新作了。好萊塢就像許多產業一樣,認為業內體制是用人唯才,只要是有價值的東西,自然會登上頂峰。但他們沒想到,制度造成的偏見限制了他們考慮的東西已經到了一個程度。經過調整偏見,「黑名單」徹底地使這些點子能夠更加根據真正的價值受評估。法蘭克林看到這種方式確實顛覆現狀時,興奮極了。

局外人進圍城

法蘭克林啟動「黑名單」計畫時,並不想因為這番作為受到表彰,所以他只對幾位密友透露他在這個專案裡的角色,部分原因在於他很重視當時在李奧納多.狄卡皮歐的電影公司擔任開發經理的職務,深怕因此丟了飯碗。而且,要是別人覺得他必須求助他人才能找到好劇本,大家可能會懷疑他挑劇本的能力。

黑名單首度發布約六個月後,法蘭克林意外接到業界某家重量級的經紀公司打來的電話。本來那只是一般推銷劇本的來電,但後來對方以神祕兮兮的口吻說:「我有可靠的消息指出,這份劇本會登上明年黑名單的榜首。」法蘭克林笑著講述這件事,他坐在洛杉磯的平房裡,身後是一整牆的書架,上面擺滿了劇本。法蘭克林解釋了其中的嘲諷:「當時我甚至還沒決定要不要繼續做黑名單。」

他輕描淡寫地說,那一刻對他來說是個「線索」。

到了二○一五年,他已經發布黑名單十年了,在藝術及財務上都締造了驚人的成績。黑名單列出的一千個劇本中,有近三百部製作成電影,全球票房總計高達兩百五十億美元,榮獲兩百二十三項奧斯卡金像獎提名,並贏得四十三座奧斯卡獎。過去六屆的最佳影片獎中,有四屆出自黑名單;過去十四屆的最佳編劇獎中,有十屆出自黑名單;二○一四年的奧斯卡最佳編劇提名中,有三個是黑名單上的劇本。

最有趣的是,在黑名單推出的最初八年間,每一年的前五名劇本都是由「局外人」提交的──那些編劇不住在洛杉磯,也沒有經紀人代表。黑名單為好萊塢這座圍城打開了幾扇門,讓新人和他們的點子有機會進入。

問一個新問題

要瞭解黑名單的那個過程是怎麼運作的,值得更仔細地探究其細節。

法蘭克林把這封電子郵件說成是在徵詢大家喜歡的劇本,但他從未刻意強調我覺得最關鍵的那部分:「哪些劇本是你最喜愛的?」要瞭解這個意義,請注意他並不是問:「你覺得哪些劇本會賣座?」或「哪些劇本會賺最多錢?」如果他當初是那樣問,整個產業並不會因此改變,因為那些攸關票房的問題就是目前好萊塢用來篩選劇本的機制。「多年來,業界普遍認為女性為主的動作片不會賣座。我記得我在環球影城工作時,讀到《飢餓遊戲》(The Hunger Games)的劇本……我說:『我們應該買下這個劇本。』」他一直努力推薦,但總是被潑冷水:「那行不通,別管它了。」製作人妮娜.雅各森(Nina Jacobson)創立的獨立製片公司Color Force最終買下《飢餓遊戲》的版權,並與獅門娛樂公司(Lionsgate Entertainment)合作製作那部電影,結果叫好又叫座。

導致電影公司拒絕女性為主的動作片的刻板印象,也常出現在涉及有色人種的情節上。「有一種看法說,黑人演員在海外不賣座,」法蘭克林說明:「如果你說:『那威爾.史密斯呢?』對方會回答:『嗯,那是例外,那也證明了黑人不賣座的通則。』如果你說:『但是《來去美國》(Coming to America)的海外票房高達三億美元,那又是怎麼回事?』對方會說:『哦,那是艾迪.墨菲演的,當然不一樣。』你到底需要證明多少假設是錯的,才願意承認或許那個模式本身有問題?」

每個產業對於「什麼可行」都有一套普遍接受的信念,大家常把那套信念當成不變的真理,不斷地傳承下去。在商界,顛覆性的概念往往因為「那不符合我們的慣例」或因為「如果那個點子真的那麼棒,我們早就聽到很多人做了」而遭到阻擋或淘汰,或是顛覆者本人直接遭到漠視。但是提出問題以質疑現狀,可能促成大家徹底檢討現有的規範。

那可以指引一個團隊走向更有說服力的方向。

註釋

[84]:匿名可能降低個人的當責感,阻止獨立平等的貢獻。而獨立平等的貢獻可說是讓「群體智慧」發揮效用的主要屬性。但是在「黑名單」這個實例中,匿名實際上是讓貢獻者不必在意可能的衝突、對個人地位的威脅,或冒犯現有的權力結構,因此反而促進了獨立性和完整性。
[85]:你可以在以下檔案中看到第一年的清單:http://files.blcklst.com/2005_black_list.pdf。
[86]:我在《哈佛商業評論》上寫過這些概念(“Are You a Rebel or a Leader?”, January 25, 2011, https://hbr.org/2011/01/are-you-a-rebel-or-a-leader)。身為倡導者,你不能光說「這個沒用」。誠如法蘭克林的例子及第七章我們會看到的,引起騷動及製造怨恨沒有多大的效益,能創造出新的成果才重要。

※ 本文摘自《從1到1+》,原篇名為〈共同目的,而非共通點〉,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