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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隻鳥應該檢疫,有病治療,治不好焚毀;然而其他人卻不這樣想……

文/葉言都

據可靠消息顯示,過去半個月來,加西亞東部、中部出現一種怪病,類似嚴重的流行性感冒,估計已經有數十萬人病倒,數千人死亡……

熙明輪和一個中度颱風搏鬥了一天一夜,接近天亮的時候,終於脫離它的範圍。天亮以後,海面漸漸平靜,可以看見細長的黃褐色海草,隨著波浪起伏。上午八時五分,舵工杜茂財交班下來,在船橋外面發現一隻白底帶灰羽毛的黃嘴海鳥,疲乏地伏在一個角落。

好奇的舵工用一塊吃剩的麵包便把鳥誘了過來,抓起牠回到寢室。幾個沒有當班的新船員看見,七嘴八舌地圍上來,紛紛主張把牠吃掉,船上的廚子聞聲而來,走近一看立刻用帶著鄉音的大嗓門吼起來:

「蠢蛋!這玩意的肉又腥又韌,像塊牛皮,真是吃你個鳥!你想吃,我還不給你燒呢。」

一個小伙子不服氣地問道:

「老前輩,那你怎麼知道?」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就在溫哥華幹過這種蠢事啦。」

眾人一陣鬨笑,舵工等大家笑完了才說:

「我帶回去給我兒子玩。他養了兩隻小鳥,一直說牠們不夠大,這隻可夠大了。」

剛才那個小伙子又說:

「老杜,叫你兒子不要著急,他現在養的小鳥鳥當然不夠大,將來才會大。不過他能養兩隻,真不簡單。」

這次笑聲比上次還大,舵工在喧譁中找了一個紙箱,把海鳥放進去。鳥馴服地伏著,白羽毛在黑暗的箱子裡變成一團模糊的影子,只有眼睛炯炯發光。

一九八六年五月五日,星期一/阿佛瑞德.賀欽森(Alfred E. Hutchinson

人叢中的桌子上兩頭各放了一隻橢圓凸殼的烏龜,中間盤著一條眼鏡蛇,頸子拉成扁平,高高矗起,蛇頭有時還微微地前後擺動。左邊的烏龜背上瑟縮地蹲著一隻黑毛小猴子,桌後打赤膊凸著啤酒肚的大漢用一枝細竹棍不斷地抽打小猴,一面大聲吆喝,一面比手勢,我雖然聽不懂他的話,也知道他是要猴子從蛇頭上面跳到另一隻烏龜背上。小猴子畏懼地看著蛇,遲遲不敢動,但棍子每打下一次,牠就全身顫動一次,不久牠顯然無法再抵抗,下定決心似地一溜煙從蛇後面跑過去,攀到另一隻烏龜背上,立刻雙手抱頭,預備挨另一頓棍子,觀眾大聲鬨笑,毫不同情。

忽然隔壁擺滿蝸牛和生菜的攤子裡冒出一片火光。我急忙偏頭去看,原來是那攤子炒蝸牛肉的鐵鍋太熱了,裡面沸騰的油燒起來,紅焰黑煙同時升起。掌鍋的中年女人只把鍋挪離爐子一點,等火熄掉,完全不在意腳旁的瓦斯鋼瓶。我回過頭來時,又看到蛇店的漢子一手指著眼鏡蛇高高昂起的頭,口沫橫飛地說個不停。

在兩隻烏龜、一隻猴子、一條蛇空洞的眼神注視下,與四周人群毫無禮貌地擁擠,刺鼻的油煙與加了香料的炒菜味,以及又快又雜、排山倒海而來的外國話聲中,我只感到十分不自在,原來對異國文化的好奇心消失一空,然而柯爾曼這傢伙竟全然無動於衷,他時而掛著一臉微笑地四下望望,時而和站在我們中間的吳先生談上兩句,用的也是本地話。這個搞情報的倒真是名不虛傳,有他一套不受外界干擾的本事。

我漸漸不耐,指指桌後的大漢問吳先生:

「他在說什麼?」

吳先生忽然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他期期艾艾地說:

「他說,他說蛇血和蛇膽有益健康⋯⋯」

柯爾曼哈哈一笑立即接道:

「這裡的人認為蛇血、蛇膽、蛇鞭都是『補品』,或者更明白地說,壯陽藥。這傢伙剛剛說由眼鏡蛇抬頭這麼久都不放下來,就可以證明。」

我頓然領悟烏龜和蛇做為男性生殖器的象徵意義,體會到吳先生的尷尬,也領教了這個國家最著名的首都六角廣場夜市的面貌。在世界的這個角落,人類竟以這種方式對待共存於地球上的動物!看著四周亂糟糟的一切,我不得不更為那隻正在這個國家首都動物園的黃嘴鷗擔心了。

昨天接近午夜才抵達這裡,今天上午我們就看過那隻鳥了。牠是一隻雄性的黃嘴鷗,大約六歲,正當盛年,然而經過兩星期的隔離檢疫,每天在籠子裡吃飽了無所事事,牠的體能顯然因為缺乏運動而尚未完全恢復,神情也有些不安,畢竟對牠來說,這裡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牠如果不是迷路,一輩子也不會來到這裡。

十幾天以前,有一個颱風以不尋常的西南西方向進行,通過這個布龍島的外海。這隻正向西北遷徙的候鳥,可能一不小心被捲進颱風的範圍,只得跟著前進,體力耗盡後身不由己地落在一艘這個國家的小貨船上,又不幸被船員捉住,帶進布龍國境。如果沒有這種遭遇,牠必然還在太平洋上翱翔前進,再有一星期就該到加西亞了。這種海鷗是候鳥,冬季在中太平洋的一些小島上度過,以捕魚為生,每年三、四月之交開始遷移,經過幾千公里不著陸的飛行,五月初到達亞洲大陸的加西亞。這時牠成為一種半內陸性的鳥,在加西亞的海岸、河川、湖泊、水庫裡都有分布,也什麼都吃,淡水魚貝、昆蟲,甚至垃圾都是牠的美餐。牠的卵產在水邊的樹林裡,等小鳥孵育長大後,約在十月下旬集體南遷,一路喧鬧地飛回原來大洋中的小島,年復一年,始終不變。

黃嘴鷗是我的老朋友,可是這一年來我待在克奇茲,這種海鷗也大概有一年不見了。動物的地理分布真有意思,在地球另一頭的我們克奇茲國本土並沒有這種鳥,但我國在中太平洋裡有幾個地圖上都不容易找到的小島,卻是這種海鷗冬季的大本營。做為一個鳥類學家,這是一種我認為絕對不能錯過的研究對象,可是萬里迢迢地跑到一些荒涼的小島上做研究,非有充裕的經費不可,我們克奇茲動物學會想了很久,都籌不到足夠的錢。直到五年前,不知憑什麼關係,學會和政府訂了一個合約,一筆龐大的政府預算撥下來,指定要研究太平洋屬地的鳥。我們大為興奮,就連那時入會沒多久的柯爾曼,都自告奮勇地要參加,會長大概是看他熱心又肯吃苦,就也把他選上了。

我們在中太平洋的萬頃波濤和三個芝麻大的小島上總共工作了近四年,計畫的名稱叫做「天頂」。當年計畫一開始,海軍立刻調來三艘船,改裝完成後,一行人航向茫茫的大海。三艘船的船員雖然穿著便服,卻都是海軍軍人,只有我們這些研究人員才是平民身分。船上的設備新穎,有一艘還有一個直升機甲板,生活條件也滿舒適。

到達太平洋後最初的一段時間,我們不斷圍繞那幾個小島航行,慢慢拉大圈子,直到大約半徑三百海里時才結束。航行中每天從日出到日落,不斷地觀察鳥類,並且把看到的一切資料都記下來,包括鳥的種類、數目、動向等等。在廣漠的大洋上能如此無拘無束地觀鳥,是我們最愉快的一段時光。

然而好景不常,研究的第二階段充滿了血腥暴力。為了取得海鳥的標本,我們配備了獵槍,預定見鳥就打,對學會裡的同事來說,那是一段非常難過的日子。我們都是因為愛鳥才研究鳥,也才參加這個學會的,對於鳥類,每個人都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在克奇茲,大家常常帶了望遠鏡、照相機與錄音機去觀鳥。躲藏在距離這些靈巧的動物不遠的地方,屏息欣賞牠們在枝頭曼妙的舞姿,聆聽牠們引吭唱出的天籟之音,原是我們最大的樂趣,一旦要我們舉槍謀殺這些不知人類、槍彈為何物的無辜動物,每個人都感到難以下手,最後柯爾曼建議把這工作交給船員才解決了難題,我們明知道這是掩耳盜鈴,也只得由他去。

那些海軍卻巴不得以此為樂,他們竟私下設定賭注,比賽起槍法來。船上的鳥屍馬上不斷地增加,我們也開始大忙特忙,因為每隻打下來的鳥都要解剖採血,看鳥胃裡有什麼食物,營養狀況如何,鳥身上有沒有寄生蟲,鳥血裡有沒有細菌、病毒等等,直到船上的冷凍庫裡堆滿了鳥類的樣本,這一階段的研究才告完成。我們如釋重負地啟航回國。回到克奇茲後把樣本送進海軍醫院做進一步化驗,大家才回家度假,正好趕上一個銀色的聖誕。

一個月之後,我們再度出發,揮別白雪靄靄的克奇茲,由大西洋穿過巴拿馬運河進入太平洋。這次我們的足跡踏遍那幾座滄海一粟的孤島,在崎嶇的黑色火山岩上,我們大舉捕捉海鷗,為牠們套上橙黃色的腳環,一直工作到四月初,牠們集體北遷時才停止。這段時間這些鳥愈吃愈肥,每隻都漸漸脂肪豐厚,精神飽滿,最後到了那個牠們被體內神祕的生物時鐘喚醒的日子,大群的海鷗朝西北方的碧海飛去,我估計有五、六萬隻。用雷達追蹤一陣後,我們揮別這個壯觀的景色,束裝返國。

第三次到小島是十月,四季的變化,對這些島嶼似乎並不發生影響,縱目所見,仍是一片碧海藍天。我們住在島上簡陋的軍營裡,每天站在懸崖上用望遠鏡向西北方眺望。我記得很清楚,那年十月十六日,盼望了很久的鳥終於飛回來,當大群灰白相間的海鷗徐徐降落,年初我們在牠們腳上套的橙色腳環映入眼簾時,我內心的興奮激動,實在難以描述。這些守信的動物,一年裡經歷如此遙遠的雙程不著陸飛行,竟能回到大洋中這片小得可憐的陸地,絕對不是我們這些自命為萬物之靈的人類所能想像與企及的。

可是為了研究,我們又不得不請小島駐軍那些無所事事的阿兵哥抓鳥。這些陸軍喜歡這種殘忍的活動絕不亞於他們的海軍同袍,他們用網捉鳥,捉到了就先扭斷鳥的頸子,放在地上再去捉下一隻。我們只有眼不見為淨,躲進臨時搭成的實驗室,做接踵而來的解剖、採血等工作。

以後的三年中,我的生活都如此度過。增加的工作只有每年為在加西亞孵出、隨著大群飛回來的新鳥加裝腳環,和記錄多次飛回的舊鳥。漸漸地,我瞭解這種動物愈來愈深,對牠們也愈來愈敬佩。研究計畫將結束時我們估算,黃嘴鷗遷徙時的準確性竟然高達百分之九十七!

然後研究計畫就結束了,和它開始得一樣突然。學會分到一批海鷗的標本,另外一些則被國防部拿去,當然還有我們的研究報告,從此一切再也沒有消息。政府機關做事,往往如此,反正他們有的是我們納稅人的錢,不管多麼匪夷所思的計畫,只要不貪汙浮報,又讓我們這些學術機構沾上點光,也就夠了。研究海鷗之後,我去年又接到一個交通部的計畫,竟然要我們「實驗並評估恢復在偏遠地區使用信鴿郵遞信件的可行性」,看在預算的分上,也只有去做。

我每天在東部山區和鴿子為伍,正弄得暈頭轉向,有一天突然接到會長的長途電話,當天就被叫回會裡,又立刻被派來布龍,原來為的就是那隻關在這布龍國首都動物園裡的黃嘴鷗。據說這隻鳥兩星期前由撿到牠的一個布龍船員帶進海關時,被海關扣留,根據我們克奇茲通訊社駐布龍國記者的描述,結果「引起一場鬧劇」。這個平日因為新聞稀少而無所事事的記者,把它當作一則趣聞發回克奇茲。會長和國防部看到這新聞,不知怎地,認為黃嘴鷗在遷移中能迷途到這樣遠的地方,頗有研究價值,就把我和柯爾曼派來,要我們查明這隻迷途鳥是不是當初我們詳細研究過的同一種鳥,並協助當地政府官員和愛鳥人士,設法把牠放飛,不要讓牠受到殘害;而我到了上飛機之前,才知道現在已經當上我們動物學會常務理事的柯爾曼,真正的身分是個軍方的情報人員!他會說這布龍國的語言,也通曉此地的民情風俗。

飛機上柯爾曼抽菸喝酒,和空中小姐不斷開玩笑,表現得十分輕鬆,但和一個認識了好幾年,卻一旦發現是個情報人員的人同行,我感到不是滋味,也難免猜測這趟布龍之行是否另有目的。這種心情持續到今天上午,當我在動物園看到那隻迷途鳥的確是四年間朝夕與共的黃嘴鷗時,我才把對柯爾曼的猜測暫時放在一邊。畢竟我是個愛鳥的鳥類學家,而看來雖然少數布龍人例如吳先生已經有愛護動物的覺悟,可是冥頑不靈、有待教化的布龍人更多,這隻命運多舛的黃嘴鷗既然流落至此,亟待我的援助,我自然義不容辭,絕不坐視。

我們終於排開人叢,坐上汽車駛回旅館。我在這個號稱擁有悠久歷史文化國家的第一天就這樣過去。或許一個初到東方的傳教士,才可以瞭解我此刻的心情吧!

一九八六年五月六日,星期二/吳國煌

做為一個布龍國內政部環境局的基層公務員,承辦下這樣一個案子,本來就不是輕鬆的工作,現在我國友邦克奇茲的動物學會風聞這件事,又好意派來兩位專家協助我們處理,更使我感到戰戰兢兢。兩位克奇茲貴賓顯然都是真正的專家,柯爾曼先生甚至會說我們的話。先進國家什麼人才都有,基礎科學的研究和生態保育的經驗,更令人羨慕。就拿這次的迷鳥黃嘴鷗來說,我國對這種鳥的資料可說極為缺乏,牠的許多習性還是今天賀欽森先生告訴我,我才第一次知道的。

這方面的研究落後還沒有關係,最糟的是我們這個社會生態保育觀念的落後,在這兩位聰明的專家眼中完全無所遁形。我們這些少之又少的環保人員平常的無力感已經很深,一旦面對幾乎什麼都知道的外國專家,專業知識不足還可以心安理得地向他們請教,和他們一起碰上自己同胞的無知、愚昧,才真教人無地自容,只覺得辯解也不對,不說也不好。昨天晚上實在不該帶他們去六角廣場觀光的,他們,尤其是賀欽森先生這樣一位正直的學者,看見那種人類本能的欲望橫流的場面,在搖頭苦笑之餘,不知還會做何感想?對我們的民族、國家還有什麼評價?經過昨晚,我真想在這次事件結束後問問文化部和觀光局的人,如果我再接待到一個外賓,當他說想利用自由活動時間到富有我國文化特色的地方走走,或者看看我國的庶民生活時,我究竟應該帶他到哪裡去,才不致於丟了國家的顏面?

還好今天早上我去旅館接他們時,他們都沒有提昨晚的事。上午我們第二次去動物園,仍然是廖園長親自接待。園長對兩位外賓非常客氣地表示,在暫時寄養的時間裡,動物園將盡力照顧這隻黃嘴鷗,缺少的專業知識,將向兩位外籍專家請教。柯爾曼先生問到動物園是否希望長久飼養這隻鳥,園長很官式地回答說,因為這隻鳥原來是被海關沒入後送來檢疫與寄養的,自然仍應由海關「依法處理」,不過動物園一定「全力配合執行上級的決策」。兩位外賓對這個答案顯然不大滿意,我看出這種情況,連忙打圓場,建議先去看看黃嘴鷗的現況,其他的回來再說。

鳥被關在動物園的一個備用籠裡,正在吃園裡餵牠的鯡魚,由牠乾淨俐落的動作,任何人都可以看出牠原是一隻強壯靈活的海鷗。我們站在籠外邊看邊談,賀欽森先生說這種海鷗是他的老朋友,他曾經花了幾年的時間詳細研究過。這位毫不做作的學者今天領帶都沒有打,在棉質襯衫外面罩了一件土黃色法蘭絨外套就來了。柯爾曼先生則自謙他只是個業餘的愛鳥人士,對鳥本身懂得不多,接著爽朗地笑道:

「動物學會裡的專家雖然人才濟濟,卻也不能沒有行政人員。我自問專業知識比不上阿佛瑞德他們,但到處募捐、跑腿、做公共關係、和社會大眾溝通,倒還派得上用場。」

他神色一整,繼續說:

「這是我第二次到貴國來,十年前曾經在這裡學過布龍文。依我的淺見,貴國現在生態保育的阻力仍然很大,環保單位做事,難免有礙手礙腳的地方,所以容我建議,任何對這隻迷鳥的處理方法只要是合乎保育的理念,都要趕快進行,免得橫生枝節,增加困難。」

我認為他的話的確有道理。從我們環保人員的立場看,黃嘴鷗這個案子本來非常單純:有一隻鳥因為迷路飛落到我國的一艘船上,被船員帶進國內。為了保護國民的健康和國土的環境,這隻鳥應該檢疫,檢查出有病的話可以先試著治療,治不好便只有焚毀;如果檢查結果沒有病,則為了保護這隻迷鳥與維持我國在國際社會中的聲譽,應該把牠撥交適當的單位例如動物園去飼養,或者在牠的健康復原後放飛,讓牠回到自然的生活環境裡去。

可是牽涉進這件事的其他各方面卻不這樣想,他們每個都有本位主義的一套。原來撿到鳥的熙明輪船員杜茂財是個粗人,他把鳥放在一個紙箱裡帶上岸,只想拿回家給小孩玩,但在通關檢查時,被大濱港的海關人員輕易查到。那個拿起雞毛當令箭的年輕關員叫謝睿生,他堅持這隻鳥因為沒有產地證明,也沒有申報進口,是非法私貨,必須予以扣押。據說雙方當時鬧得非常不愉快,杜茂財跳腳大罵,說那麼多走私都不抓,他撿到一隻鳥就犯法了?謝睿生當然也不甘示弱,說他身為公務員必須依法辦事,私貨查不查得到是一回事,只要查到了,就得扣押,杜茂財大吵大鬧是妨礙公務等等,兩個人簡直就要打起來,警察連忙上來維持秩序。

正鬧得不可開交,衛生署的人員也跑上來表示意見,說從外國來的動物,不要說是走私被扣,即使正式申報進口,也要先行檢疫,確定健康無病後才可以放行。吵到最後,鳥終於被扣下來,並且立刻由海關裁決沒入,交給衛生署檢疫。海關人員要杜茂財在筆錄和裁決書上簽字,杜茂財激動地拒絕,大叫他不認識字,當官的欺負他不夠,還要他簽些看不懂的東西,他絕對不幹。謝睿生則搬出《海關緝私條例》,說依規定杜茂財拒絕簽名也沒關係,他在旁邊記錄下事由就可以了。

這件事到這裡似乎已經解決,可是《首都日報》駐大濱港的記者兩天後卻把消息挖出來,這家報社的編輯部一定是認為它大有新聞價值,就從幾個角度大做文章。他們先採訪到幾個當事人,發現衛生署在接到鳥以後,竟因為沒有鳥類病理的人才,已經把黃嘴鷗送到首都動物園代檢。於是記者兵分數路,分別找到動物園、愛鳥協會和我們環境局,黃嘴鷗的照片也上了報。動物園和環境局因為是政府機構,回答得比較平穩,愛鳥協會一聽之下立刻大感興趣,強烈主張放飛,並且呼籲政府應該藉此為題材,展開愛護鳥類的運動。新聞發展到這個程度,其他媒體紛紛跟進,外國通訊社也有報導發出,最後驚動遠在地球另一頭的克奇茲,派了兩位專家來。環境局正好由我承辦這個案子,大概因為我的英文還說得通,外國專家來了以後,局長仍然要我一路辦下去,這樣下來到今天又是兩三天了。

我們從籠邊往回走時,氣氛已經恢復融洽,到了園長辦公室一看,裡面赫然擠滿了愛鳥協會的人和記者,我們四個人都立刻成為詢問和採訪的對象。亂了一陣以後,眾人的目標漸漸集中到廖園長身上,紛紛問起黃嘴鷗現在的情況,廖園長不慌不忙地答道:

「黃嘴鷗正在本園的一個預備籠裡,諸位有興趣,歡迎參觀。經過兩星期的檢疫和觀察,牠沒有任何生病的徵兆,可以說是一隻健康的鳥。」

也有記者問廖園長對接下去怎樣處理這隻健康的鳥有什麼意見,做了二十幾年官的他毫不遲疑地回答:

「這隻鳥原是大濱港海關扣押和沒入的,現在又承蒙各位生態保育界人士的關心,怎樣處理當然應該由海關署和環境局會商決定。如果要交給動物園養,那是本園憑空得到一隻動物,不用花錢買,我非常歡迎,一定盡力照顧⋯⋯」

大家聽著都笑起來,我連忙為賀欽森先生翻譯。廖園長等笑聲停止才接下去說:

「如果要放飛,我也希望我本人或者動物園能派人在旁邊觀禮。我要證明這半個月沒有餓了牠,牠一定有力氣飛。」

人群裡馬上又爆出笑聲,柯爾曼先生也終於點頭微笑。我在一旁翻譯與陪笑之餘,不禁油然對廖園長這個老官僚的為官之道刮目相看。他短短幾段話,就把問題輕輕拋回給我們和海關,既不得罪洋專家,也不讓愛鳥協會失望,又為他自己建立了合作、幽默和動物權威的形象;而不論對外賓或者記者都脫口即答,更顯示他已經下過一番工夫準備這些說辭。看來我這個小科員畢竟還是個跑腿的角色,和這些長字輩的道行比起來就差遠了。

這時柯爾曼先生站起來說:

「黃嘴鷗是產在克奇茲太平洋特區的鳥,也是賀欽森先生和我的老朋友。我首先要感謝貴國政府和人民,尤其是廖園長和諸位女士、先生給牠的照顧和關心。對這樣一個迷途的羔羊,我建議還是把牠放了,讓牠繼續剩下的旅程,也可以藉這個機會,讓那些還不瞭解生態保育的人,看到應該怎麼樣愛護野生動物⋯⋯」

在記者們「他的布龍語說得這樣好」的竊竊私語中,柯爾曼先生稍稍停頓了一下又說:

「我斗膽替我國的動物園和克奇茲動物學會答應,如果貴國人民喜歡黃嘴鷗,我國可以設法贈送一對給貴國,或者我們雙方研究推行一個動物交換計畫也可以。」

他的話引起熱烈的掌聲,廖園長忙不迭地向他道謝,愛鳥協會的人和記者又包圍著兩位外國專家問了不少問題,這場熱鬧才算告一段落。

下午我陪兩位克奇茲專家回到局裡,科長和我陪他們見局長。他們向局長表示,見到我國的環保觀念與民間環保組織已經出現,非常欣慰。他們建議黃嘴鷗既然已經通過檢疫,就以即行放飛為宜,因為這樣才能打鐵趁熱,給大部分仍然不瞭解保護動物的民眾上一課。局長聽完,向他們禮貌地道謝,並且請他們先回旅館休息。兩位克奇茲專家走了以後,他馬上叫我到辦公室,問我的意見。

我向局長報告說,這件事已經發展到必須由我們環境局和海關協調解決的地步,動物園大概是不會參加決策了。兩位外國專家傾向於放飛,實際上,放飛也是應該的,我們身為環保單位,正該利用這個機會教育人民,同時塑造我國也是個愛護動物的文明國家形象。至於海關那邊,據我和他們聯絡的結果,承辦人員也不反對放飛,因為如此可以替他們省去許多處理這隻鳥的麻煩手續。原來這隻鳥被海關沒入後,已經成為政府所有,不論撥贈或拍賣,都必須經過一大堆公文程序,還會牽涉到別的單位;但只要打開籠門往天上一放,就大家都沒事了。

局長聽完我的報告,沉思一下說:

「好吧,我就打電話給海關署的嚴署長,你們也去準備一下。」

他拿起電話,我們起身告辭,但他撥了一下就放下話筒,又把我們叫住:

「蘇科長、國煌,迷鳥這個案子,兩位克奇茲專家的意見當然很有道理,但是我們國家和局裡的立場,也必須掌握住分寸。」

我悚然而驚,頓時明白這個案子既然已經上了報,環境局就應該努力爭取主導的地位,不能予人以唯洋專家之命是從的印象,局長的經驗與仔細真是令人欽佩。科長顯然也有同樣的領悟,我們連忙點頭應是,答應一定注意,才退出局長室。

※ 本文摘自《綠猴劫》,原篇名為〈迷鳥記〉,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