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話題熱烈起來,西班牙朋友就會用頭和聲音來轟炸你
文/約翰.克勞;譯/莊安祺
西班牙幽默值得大書特書。
它有一種怪誕尖刻的特質,在美國或英國人聽來並不覺得好笑。
西班牙經常有關於死亡的笑話,甚至在常吃的食物中,也會有像「聖人的骨頭」(huesos de santo)這樣奇怪的名字,它是一種甜食。當今西班牙最受歡迎的飲料稱為桑格利亞水果酒(sangria),意思是放血,看來和它的名字很相像,是一種紅色的餐酒,混合了一點檸檬汁、冰塊,也許還有一些其他的成分。在典型的西班牙小餐館(tasca)用餐的人,都會點桑格利亞酒佐食。
西班牙人有一點在我看來很有趣,但我很確定他們並不覺得,那就是在你們談話激動起來之時,他們逼近你的方式。只要話題一熱烈起來,你的西班牙朋友就會用頭和聲音來轟炸你,或者一躍而起逼近你,直到你覺得他隨時會撲上身來。如果你們兩人都站著,這尤其教人不安。西班牙人不可能和你真正展開談話,除非他的臉就在你的臉旁邊或面前,幾乎貼在你的鼻子上。要是你曾經注意到兩個西班牙人並肩走在街上說話,那麼在他們對主題感興趣時,幾乎總會突然止步,然後他們會轉身面對面,站在那裡揮舞雙手、大聲喊叫,連一條街之外都聽得見。在這個話題談完之後,他們會平靜下來繼續漫步。這種漫步是西班牙生活的主要逍遣。除非是午睡時間,否則西班牙的街道和廣場上都擠滿了人,且到處都是觀光客。安達魯西亞的人吵鬧而快活,北方的居民則較內斂。不同地區的聲音的音色甚至也有所不同,語調也是如此。
西班牙人
西班牙人的哲學是享受當下,不管明天。他們說,「盡可能採下玫瑰花蕾」(Cojamos la flor de instante)。然而內戰留下的不安全感和恐懼,在西班牙歷史的不確定結構之下更加嚴重。就像在俄羅斯一樣,內戰之後是一段時期的鎮壓,但與俄羅斯不同的是,緊隨西班牙內戰之後的是另一個邁向自由的機會。如今很少人提到那場戰爭,部分是因為西班牙人典型的想法:只要不提它,它就不存在。有趣的是,西班牙和俄羅斯確實有幾個共同的基本特徵。兩者都是歐洲邊緣的大陸國家。地理位置縱然有所關連,但更重要的是,他們的社會在幾個世紀以來,都是由大批未受教育的落後農民受制於大地主所構成的小貴族圈子組成。近年來,數以百萬計的農民成為了貧困的城市工人。這樣的社會只要一受到重大壓力,隨時都會被共產(或法西斯)主義者接管,因為它缺乏凝聚力、沒有耐心,又未準備好應付自我管理的需求。
頭腦和心靈開放的外國人來到西班牙,立刻就會享受凌駕在經濟不安之上的西班牙陽光和生活樂趣。外國人可以自在地接受這些樂趣,因為他毋須負責。這種感覺可能持續數月,但最後他逐漸能感受到西班牙人為了這樣的無政府狀態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進而感到難過。他感受到挫折的齧咬,絕望的尖刻威脅,接著他開始明白,西班牙的快樂(alegría)總是充滿了深深的悲傷,是生命掙扎的自然結果。旅客可能會再度告訴自己,這不是他的責任,這裡不是他的國家,這些人不是他的人民,而且他與西班牙煩躁不安之謎無關。然而他內心卻會一直感到悲傷,並且終於明白西班牙的歌舞都是悲傷的歌舞。如果注視西班牙的時間夠長,足以穿透其面具時,就會發現這裡並沒有歡樂或美好的事物。根本沒有「浪漫」西班牙這樣的東西,「浪漫」其實是既不了解這片土地,也不認識這些人民的一些遊客膚淺的反應。
最優秀的西班牙舞者並非暴露性感身軀的年輕女孩,而是胸懷深刻悲傷的成熟婦女;她們謹慎地遮蔽身體,光是表現情感就已足夠。西班牙是悲劇的土地,她的歌曲是悲傷的歌曲,她的舞蹈是憂傷的舞蹈,充滿了失落和分離感,還有悲劇感和迫在眉睫的厄運。前一刻人還活著,下一刻他就成了宇宙裡的零星碎片。他的存在只是這些碎片的暫時結合,就像一隻鳥在房間裡飛行。
西班牙人是真正的存在主義者。生命始於存在,人要對其行為負責。他透過這些行動塑造他的人生和命運,就像建築師在建造一座大樓一樣,一點一滴地打造了自己的宇宙。它有自己的法則、自己的美麗體系、自己的理想。世上沒有其他人的私密宇宙與他的如出一轍。個人價值是唯一的價值。人是終極的、絕對的、無懈可擊的,除了死亡。在托雷多大教堂的地板上,一位古代大主教的墓石上雕刻著這段發人深省的話語:「躺在這裡的只有塵土灰燼,其他什麼也沒有」(Aqui yace polvo, ceniza, nada.)。但在死亡來臨以前,我們難道不能細細欣賞那隻鳥展翼飛行?
西班牙人渴望在不朽的藝術中創造和捕捉自己的不朽。伊達大司鐸把自己刻畫在他著名的《正愛集》中,這樣他就永遠不會完全死去。出於同樣的原因,雕塑家馬特奧大師製作了自己的雕像,並把它放在聖地亞哥老教堂美麗的榮耀之門背後。格雷考和委拉斯奎茲在畫中放上了自己的臉和身軀,以便在藝術品中永垂不朽。烏納穆諾和阿佐林,還有其他許多當代作家都在自己的文學作品中追求同樣的永生。西班牙從未放棄其對肉身復活的信念。
西班牙詩人加布里爾.塞拉亞(Gabriel Celaya)提到佛朗哥生前最後幾年時寫道:「西班牙已沒有多少歡樂,但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們抱著希望。」西班牙人總是由他缺乏的事物創造出一種哲學。黃金時代哲學家葛拉西安的觀點和塞拉亞相呼應:「經驗的第一課是保持希望,但永遠不要滿足。在一切事物中找尋安慰。因為即使是沒有價值的事物,也會永恆存在……保持飢餓。欲望才是衡量價值的標準。」每一個人身上都承載著整個人類處境的宇宙。他是宇宙真正的孩子,就像樹木和星星一樣。
不久以前,我和托雷多的一群人一起走在那城市最狹窄貧窮的街道上,一個和我們同行的聰明年輕人因為了無生氣的環境而感到不安,他大聲說道:「我們的祖先並沒有給我們留下太多財富或好的政府,但他們留下了許多諺語!」接著他引用了非常適合眼前情況的諺語:「不要放棄,繼續努力!」(Paciencia y barajar)。在這場不可預知的比賽結束前,可憐的西班牙不得不繼續蹣跚前行。
※ 本文摘自 《西班牙的靈魂》,原篇名為〈烈士谷〉,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