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坦克車換了另一種方式,進入這個城巿
文/韓麗珠
五月二十八日(星期二)
六月總是會下雨。但六月的雨的氣味,跟其他月份的雨天不同,那是一種關於記憶和謊言的潮濕氣味。
在馬奎斯的短篇小說〈我只是來借個電話〉中,主角瑪麗亞本來只是搭順風車,車子卻把她關進了瘋人院。那也是一個雨天。進入了精神病院後,無論瑪麗亞如何解釋,舍監和院長也認定了,她所有的反應──堅持要致電丈夫、尖叫著說自己並沒有瘋狂,或拚命要離開,都非常近似典型的精神病患。
她只能在院中忍耐,伺機聯絡丈夫,指望他會拯救她,然後他確實出現了,勸她要在精神病院裡好好療養。
曾經是記者的馬奎斯,或許早已洞悉,這個世界本來就由各式謊言組成,無傷大雅的謊言、約定俗成的謊言、善意的謊言、顧全大局的謊言、扭曲是非的謊言,以至,令人無法忍受的殘忍謊言。當舍監發現精神病院病人名單上並沒有瑪麗亞的名字,或許已知道是個錯誤,但沒有打算花費力氣去修正,因為將錯就錯比較省事。
可是連串的謊言,卻使瑪麗亞看清了一個真相,原來正常和瘋狂世界的分野非常脆弱,她所深愛的丈夫在關鍵時刻選擇相信謊言──每天形影不離的共處,他其實並不真正知道她是誰。
被困在精神病院的瑪麗亞是唯一知道他們全都活在謊言裡的人,只要她放棄真相,就會活得比較容易。
我們和瑪麗亞處境相仿,因為六月是關於三十年前,還沒有被謊言完全淹沒的血色真相。
五月二十九日(星期三)
從一九八九年至現在,三十年來,有人始終守護著真相和記憶,卻有更多的人,像〈我只是來借個電話〉中,瑪麗亞最後的選擇,逐漸適應精神病院內的謊言守則。
三十年來,城巿改變了太多,人們也漸漸習慣了一種荒謬的日常:撒謊的人,勸勉人們要誠實;獨裁者揚言國家文明自由;暴力者指責他人言行暴力。然而,世間所有事物都由正反兩面組成,謊言的正面功能在於折射出真實的面貌:不願欺瞞自己的人會清晰地看見,坦克車已換了另一種方式進入了這個城巿(例如修訂《逃犯條例》),那些在多年前曾經聲援廣場上絕食學生的人,因為利益、對現實的無力感,或對未來缺乏希望,轉向認同謊言;不願對自己撒謊的人也會看見,因為記憶實在太沉重,有時候也很想把一切都忘記然後離開這城巿的自己。
遺忘會導致重複的行為,歷史常常都會循環出現,多年前種族清洗猶太人的集中營關閉了,而針對新彊維吾爾族人的再教育營恍如借屍還魂。歷史是一種大論述,所有宏大的東西,都難免會把微小而重要的真相淘汰掉。
所謂守護記憶,要守護的其實是記憶和真相背後的價值:慈悲、公義、尊重和包容各種差異。一百年後,沒有你也沒有我,但六四可能還沒有平反,而尊重記憶,對自己誠實,並非為了未來,而是此刻,每年六四集會的一點燭光,就是誠實帶來的希望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