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敵人就在本能寺!」決定日本歷史的瞬間
文/胡煒權
本能寺之變,或者說「明智光秀之亂」,其背後究竟有什麼原因?是有功之人想進而奪取天下?是對信長有什麼恩怨?還是有第三者的推波助瀾?這些說法又誰對誰錯?這些問題,如本書序上所說,的確是很多人想查得真相。在開始考證這些問題之前,筆者想先追溯一下織田信長死於本能寺的經過。
眾所周知,天正十年六月二日早上六時,當時正好是人們開始一天生活的時間,明智軍約一萬三千人(或一萬五千人或二萬人)突襲信長入住的本能寺,之後又分兵包圍信忠所在的妙覺寺(本能寺東北面約六百米,後來退到二條新御所)。

當時信長原本打算在寺內留宿一晚後,就應羽柴秀吉之請,出發前往備中。明智軍殺到後,至本能寺、妙覺寺的經過,相信不少人透過《信長公記》或後世所寫的小說等得知,也耳熟能詳,以下我們引用《信長公記》的相關一節,看看太田牛一筆下的信長如何面對叛變:
「信長公的宿所本能寺被明智軍包圍,明智軍從四方衝進,信長公初以為是小姓眾(侍從)的吵架爭執,但後來聽到吵音越來越大,又聽到有火槍射擊御殿(本能寺內信長所在之處),於是信長問道: 『是謀反嗎?是誰人的陰謀?』 森亂(信長侍從之一,後世多稱「森蘭丸」)回報說: 『看到是明智軍』 信長聽到後便說: 『是非に及ばず』後,便走進御殿內……」(《信長公記》卷十五))
相信上節能堪稱得上是十分經典,而且日本人及海外戰國史迷都最熟悉不過的描述。這句可算得是信長遺言的「是非に及ばず」,究竟應如何理解其意呢?
首先從其句意字面解釋來說,「是非に及ばず」,或者後來某家有名日本歷史遊戲商的遊戲中把這句改成「是非もなし」,兩句的意思其實可說是一樣的,意思是指「別無他法」、或者「迫不得已經」、「這不是論是與非的問題」,衍生出來的意思,就是「惟有行動,已經無他法」;亦有說法指是「無奈至極」、「無可奈何」的意思。
套入本能寺之變,信長想表達的究竟又是什麼呢?根據以上的語意解釋及當時情景的判斷,不少史學家及小說家都認為信長是看到被群集到本能寺的明智軍包圍,而且是被自己信任的能將.明智光秀所謀算,生存已經沒有希望,故「是非に及ばず」應是偏向消極的意思,即「無奈至極」之類的表現。最後信長在身邊僅有的侍從、雜兵力戰而亡後亦葬身火海,用上這個消極的意思也是十分合適。
然而,筆者認為這個說法既稍有偏於浪漫主義的味道,同時這樣的表達也不太像信長的處事風格。一如我們所知,織田信長從踏進戰國爭亂的第一刻起,在軍事上都以大膽、喜歡險中求勝見稱。永祿三年(1560)迎擊今川義元的桶狹間之戰所用的正面奇襲方法,天正三年在小谷城外,追擊大敵朝倉義景時,揚言必勝的信長,命令將領追趕的同時,自己亦僅率輕兵狂追,這些手法顯示出信長思考敏捷,同時也超出一般人的想法。
這樣的做法亦表現出信長無懼於死亡的心理,迎擊義元前的敦盛之舞「人間五十年」、「豈有不滅之者耶」,面對極大劣勢的信長亦從容面對,至到後來受數次反信長包圍網的打擊,信長亦以勝利來了結。到了現在被親將背叛,信長的一句「是非に及ばず」,到底都不應是消極的嗟嘆吧。與其說「無奈至極」,筆者認為當時信長心裡,說出這一句應指「既然已經知道有人叛背,就不是再考慮的時候,就只好跟他拼了」,這樣的表現既不離語意,也符合信長的行為模式。
再者,若不論先後的情節差異,從所有記載信長死期的可信史料中,大多都指他力戰至最後,然後在已經燃燒中的寺內切腹自殺。因此,這個說法不也是合乎邏輯嗎?再說,以當時的情況,離本能寺不遠處的妙覺寺,自己的後繼人.信忠也在,若力戰的話,或許能待到信忠的前來救援吧?(當然那時信長亦應不知道妙覺寺也是光秀的目標之一吧?)
另外,當時除了「是非に及ばず」,也有其他文獻記載信長死前的「遺言」。好像德川家康家臣子孫大久保忠教所著的《三河物語》就有這樣的記載:
「時明智日向守受信長重用,並賜予丹波,可是他突然謀反,從丹波發動夜襲,並攻向本能寺。時信長說道: 『是上之介(與「城介」同音,意即秋田城介信忠)謀反嗎?』 其侍森蘭回應道: 『是明智日向守謀反』 信長聽到後就說『嗯……是明智造反嗎?』」
從我們現在所知,這個說法當然不是事實,信忠既是受害者之一,最後也戰死了。但這個記載可反映了當時京內外的消息、傳言滿天飛,不能知道哪個屬真屬假。另外,此記載信長懷疑信忠叛變的說法,不論我們已經知信忠最終死去的事實也好,站在當時武士階級的角度,父子突然不和亦絕對不是稀奇事,不論大久保忠教是從何聽到這個講法,但亦可顯示到,身處下剋上時代的人對叛逆是十分敏感,而最信不過的,可能就是自己最親近、最信任的人。事實上,不論是信忠或是光秀,也的的確確是信長當時最親近(信忠)、最信任(光秀),而又最近信長所在的兩個人。
另外一個說法,來自當時身在京附近的西班牙商人艾維拉.希朗所著的《日本王國記》,當中提及本能寺大之變時說寫道:
「信長知道自己被明智包圍後,根據謠言所說,當時他手掩其口,然後說:
『我親手招來自己的死啊』」(本書序首)
根據希朗所寫的,當時不在本能寺附近的他也是根據那時的傳言而記下這一節,孰真孰假到底難以知曉。不過,若這句話真的曾出自信長的口中,那麼這句充滿懊悔的說話的含意又將是另一個關乎本能寺之變成因的一個要素,我們後面再來談談。
信長屍首何處
決意力戰至最後的信長,最後也逃不過命運的作弄而命喪於本能寺的熊熊大火之中,享年四十九歲。剛好與他在二十二年前所舞的「敦盛」的首句「人生五十年」十分吻合,或許當時信長的心中,也感到十分巧合吧?
一般來說,後世的小說、文章描述信長的死都是根據、參考太田牛一所著的《信長公記》所說般,信長力戰到最後,於是在御殿放火,然後便在熊熊大火中切腹自殺。
如上節所說,由於牛一當時不在本能寺,所以信長得知明智光秀謀反至死去的經過,都是根據成功逃離現場的侍女的憶述而成。所以,太田牛一寫的內容亦有其信憑性。但是,有一點筆者認為必須考慮的是,變亂之前的內容的確十分可信,然而到了明智軍殺入本能寺後的情況,則未必是事實的全部。當時理應是兵荒馬亂,究竟這個侍女所看到的又有多少?同時牛一聽到之後,又如何理解及反映出來?所以筆者認為對於戰鬥的內容必須多加思考,不宜盡信。
與此同時,在同時代,除了《信長公記》外,也有其他人記載這事,例如當時在日的傳教士佛洛依斯。上章提到,佛洛依斯曾把信長的事跡記載,並且輯錄入《日本史》。本能寺之變當時,佛洛依斯在事變八年前已經因為染病,把京都的教務交待好之後,便回到九州豐後,所以佛洛依斯本人在事變當時並不在京都,他後來是得到另一位傳教士卡里安的報告後,才補寫了本能寺之變的經過的。而這位傳教士卡里安剛好在事發時在京都,那時候有幾位教徒走進了教堂,並告知了卡里安京中有大事發生,那就是本能寺之變。通過卡里安,佛洛依斯才能記下以下的一段經過。
「(明智軍的)兵士進入(本能寺)內部,見到剛洗完臉,正在用手巾抹乾身體的信長,於是立即抽出弓箭,射中信長背脊。中箭的信長把矢箭拔出,然後拿出好像鐮刀形狀的長槍,即稱為長刀(筆者註:即僧兵、女將常用的「薙刀」)的武器作戰。但經過一輪的戰鬥後,由於身體被火槍彈丸射傷,於是他走入自己的房間,緊閉窗門,自言要切腹自盡,之後其他人(信長的侍從)便在戶間周圍放火,據說他被活生生燒死了。後來趕到的明智軍把守在房間出面的護衛給殺了。以我們所知,不只其聲,就連他的名字也令萬人驚恐的那個人(信長),他的毛髮、骨頭,無不變成灰燼。他的一切,什麼也沒有殘存在這個地上了」(《佛洛依斯日本史》)
這個根據身在京都的傳教士的說法,與太田牛一所說的版本,可謂大相逕庭,不同處甚多。兩個都是從打聽得來的消息而寫,哪個才是近乎事實,實在難以說定。當然,牛一的《信長公記》有關本能寺的部分是根據曾在現場的人證所言而寫的;但另一方面,當時在日傳教士的情報能力也是不能低估,亦不能立即予以否定。只能說,當時在京洛一帶的情報、消息實在亂不堪言,難以把握,當時日本情報的掌握能力、真確性的界限顯而易見。
以上根據太田牛一及傳教士的記載、報告所得來的史料,雖不能確實、詳細地知道信長如何死去,而兩者也有內容上的矛盾,不過兩者也有類似的地方。例如兩者都記載信長及侍從們奮力戰鬥,然後本能寺起火,信長切腹自殺。太田代表的織田方與傳教士代表的旁觀者(第三者)的記載都已經看過,那麼謀反的明智方又如何呢?在以前,一般明智方有關本能寺之變的記載,就只有江戶時代的軍記小說《明智軍記》可參考,同書以野心說的立場開展整件事件的經過,當時明智軍渡過桂川後(京都主要河川之一),明智軍對兵士宣布:
「從今日起,主公(光秀)就一躍而得天下,因此不論天下貴賤也應感到喜悅。如今武士們正在敵方兩所(本能寺、妙覺寺)作戰中,立功成名,只在今天,有兄弟子孫的當然可讓他們繼承家業,沒有的也可讓朋友親戚來繼承,所以不用擔心,全部獎賞都只以各人的忠節功勳來計算的。」(《明智軍記》)
可是,這個說法固然無根據可尋,同時其書之可信性也是疑問的原故,筆者不作此考慮。但從以上的文面得知,宣告的對象(下級的兵士們)只知他們的作戰目的是為了軍隊的最上級,即明智光秀而已,對於自己正在攻向信長,實在是一無所知。筆者這個說法亦的確找到史料來證明,同時這份史料也提供到明智方就本能寺之變當時的情況描寫。這份史料就是《本城總右衛門自筆覺書》(本來沒有名稱,此乃後世附加)。
顧名思義,這份是一名叫做本城總右衛門的武士所寫的回憶錄。本城總右衛門本是隸屬於明智光秀丹波眾的下級武士,他在江戶時代的寬永十七年(1640)寫下這個記載自己年輕時的作戰回憶記下來,並留給其子孫。當中就有描述當時他殺進本能寺的情況。這份史料其實不是最近發現的史料,早在二戰前就被當時的書誌學者林若樹,也就是收藏這史料的所有人在昭和五年(1930)發表的「日本及日本人」一月號中介紹給世人。
可是,到了二十年前才被史學家重新找出來研究,究其原因乃因為當中的內容乃以平假名去寫,在沒有標點符號的協助下,實在難以解讀。再者,內容被解讀之後也好,史學家從內容中發現本城總右衛門所見到的「戰況」,並不如太田牛一所描寫的那樣淒厲動人,於是也引不起太多人的注意。
然而,近年本能寺之變的研究引起史學界及戰國史愛好者的注意後,《本城總右衛門自筆覺書》則成為灸手可熱的新史料。研究者更視該史料的內容為能夠提供「真實一面」的本能寺之變的重要資料。現在就先把一部分相關內容引譯(奈良天理大學附屬圖書館所藏.《寬永十七年本城總右衛門自筆覺書》):
「明智(光秀)謀反,令信長大人切腹時,若說有人比我們更快殺入本能寺的話,這完全是說謊。因為當時我們發夢也沒有想過要令信長公切腹而死。那個時候太閤殿下(秀吉)於備中(筆者註:備中高松城)與(毛利)輝元大人交戰中,故(信長)命我們明智軍到那裡助戰。前進到山崎附近後,出乎意料地我們收到要改向京都的指令。我們那時就想,家康公當時正在京內,所以我們只以為將要攻擊家康而已。我們當時就連哪裡是本能寺都不知道。」
這一引用部分的內容,可能令不少未知此史料的人十分震驚。若本城總右衛門所說是確實的話,當時明智軍內的下級兵士除了聽命行事之外,就不知其他的事,就連要攻擊何人,去什麼地方進行攻擊也是一無所知。這一方面,可說是明智軍高層有效的情報管制之下的效果。至於本城等人想像是攻擊家康一事,也只停留於他們私下的憶測而已,一般兵士所知道而又有史實根據的,就只有前往備中協助秀吉對戰毛利輝元一事而已。
※ 本文摘自《明智光秀與本能寺之變》,原篇名為〈信長灰飛煙滅〉〈信長屍首何處〉,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