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笛卡兒看了《駭客任務》
文/朱家安
電影《駭客任務》之所以引人入勝,其中一部分來自於它的聳動設定:人類自以為生活其中的世界其實不存在,實際的處境是在一柱柱黑色巨塔中,密密麻麻的培養槽裡。統治地球的機器將調整精密的神經訊號灌入大腦,讓我們以為自己生活在正常的世界。
除了夾鼻墨鏡很帥之外,若要說《駭客任務》給了我們什麼啟示,應該就是:我們的感官經驗不怎麼可靠,我們所經驗到的世界,跟世界真實的樣子比起來,別說一樣了,可能連相似都談不上。懷疑論者會對這個心得很有共鳴,因為對「人類依賴經驗等途徑所獲得的知識」挑毛病,就是他們的職責所在。事實上,極端的懷疑論者比《駭客任務》想得更深入,對他們來說,不僅僅外在世界的樣貌是可懷疑的,甚至連我們自己是否存在都無法確定。
所幸,笛卡兒早就在十七世紀趕來救援,破解了這個窘況。
笛卡兒是做數學出身的,數學對他而言是很「乾淨」的系統:所有的數學定理,最終都穩固地建立在幾個簡單定義上。或許是這種要求穩定的知識品味延燒到哲學上,當笛卡兒思考起那些「我們深信存在」的東西到底真實與否時,他也企圖尋找一個能撐起整座知識體系的穩固支點。
為了測試自己擁有的知識是否真的可靠,笛卡兒卯起來給它最極端的考驗:
我真的坐在我最喜歡的搖椅上,享受壁爐火光傳來的溫暖嗎?或者,我其實活在力量強大的惡魔控制之下,一切我以為的真實,都是惡魔製造給我的幻覺?
這個惡魔情境,基本上和《駭客任務》是一樣的。你可以看得出,笛卡兒對於知識的要求是如此嚴苛。若你可以對某件事有一絲懷疑,或者,若你可以設想某件事情其實跟事實相悖,那麼,你對那件事情的掌握就無法通過笛卡兒的考驗、無法被稱為知識。
另一件你可以看出的事情是,這種堅持讓笛卡兒很苦惱。這很容易理解,就算你是瘋狂哲學家,你大概也不會喜歡那種發現自己認識的一切皆是虛幻的感覺。然而,最後笛卡兒還是找到了他的第一個知識基礎:自我。笛卡兒的思路差不多長這樣:
1. 最糟的情況:我被惡魔欺騙,在惡魔的幻術之下,我感知的一切都不可靠。
2. 然而,欺騙是騙與被騙之間的關係,一場騙局要成立,不但需要有騙子,也必須要有人被騙才行。
3. 因此,就算在這最糟的情況下,我自己還是存在,因為,若我不存在,不管惡魔再怎麼厲害,他也無法欺騙我。
笛卡兒主張在最嚴苛的挑戰下,我們至少還是對一件事情握有穩固的知識:自我的存在。笛卡兒關於自我存在的論證,除了上述的惡魔版本之外,還有一個更有名的版本:
夢境論證
1. 我可以合理懷疑外在世界是否存在,因為我可以合理設想:外在世界不存在,我的感官經驗都是幻覺。
2. 不過,我無法合理設想或懷疑我自己不存在,因為設想和懷疑都需要主體,如果我不存在,是誰在設想和懷疑?
3. 所以,我一定存在。
這段推論,就是名句「我思故我在」的由來。「我思故我在」是很標準的形上學論證:我正在思考(懷疑),而思考需要依賴主體來運作,所以我(主體)一定存在。事實上,在笛卡兒的論證中,你可以任意把思考換成「哀傷」、「歡愉」、「高潮」或「憤怒」,這些事件都一樣需要主體,因此也都可以用來證明自我的存在。
坊間流傳有一些說法,把「我思故我在」拿來為思考的價值背書:思考使得我存在,所以未經反思的生命不值得存在。經過上述討論,我們有理由相信那是以訛傳訛,並非笛卡兒本意。
※ 本文摘自《哲學哲學雞蛋糕》,原篇名為〈笛卡兒的駭客任務〉,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