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討厭太宰治的三島由紀夫,靠取笑他人維持心理健康
文/三島由紀夫;譯/吳季倫
六月三十日(星期四)
微熱。天陰。與四、五位來客見面。
○君勸我不要鄙視太宰治,應該以更溫暖的心態來閱讀他的文章才好。
我對太宰治文學作品的厭惡,可謂極其強烈。首先,我討厭這個人的長相;其次,我討厭這個人分明土氣又自以為時髦的品味;再者,我討厭這個人飾演了一個不適合自己的角色。既是一個會和女人殉情的小說家,就必須展現出更嚴肅的樣貌來才行。
我當然曉得,對我自身而言,確切地說是對一個作家而言,弱點會成為最大的優點。但是,把那個弱點直接操作成優點的作法,我認為是自我欺騙。無論由各種角度看來,人類相信那個一無是處的自己,已經屬於僭越,遑論進一步逼迫他人亦要接受這種觀點!
太宰治性格上的缺陷,至少有半數應該都可以透過冷水擦澡、機械體操與規律作息而得到治癒。應該藉由生活方式解決的問題,就不該到藝術領域裡尋求答案。若採用悖論的邏輯稍做解釋,也就是一個不想被治癒的病人,根本稱不上是真正的病人。
對於文學和真實生活,我和他所秉持的價值觀都在不同層次上。論文學,強而有力的文體自然比蒼白虛弱的文體來得美麗。比方在動物的世界裡,懦弱的獅子會比凶猛的獅子看起來更美嗎?強優於弱,意志堅定優於猶豫不決,獨立不羈優於恃寵而驕,勝者優於丑角。當我讀到太宰治的文學作品時,當我讀到那宛如殘疾人的貧弱文體時,我所感受到的是這個男人的狡猾──一旦面對世俗的道德壓力,旋即流露出遭受戕害的神情。
這個男人從頭至尾就沒弄懂──世俗之事,別說不會傷害藝術家,根本對藝術家不屑一顧。他的性格傾向是自殘之後,博取外界的同情。所謂的被害妄想,並非在心裡放大敵人的可怕,而是缺乏想像力。要激發想像力,就必須直面現實才行。他的被害妄想是把眼前的岩石看成了怪物,以為只要衝撞那隻怪物就可以讓牠消失,於是猛力一衝,想不到卻把自己的腦袋瓜給撞得頭破血流了。
唐.吉訶德只是故事裡的人物。塞萬提斯並不是唐.吉訶德。為何某些日本小說家總有一股奇妙的衝動,試圖仿效故事裡的人物呢?
七月三十一日(星期日)
上午八點五十分,前往羽田機場為從美國回來的中村光夫先生接機,在那裡遇到了吉田、大岡、神西、福田和吉川等幾位先生。
我常覺得自己有個毛病,老是懷疑遭別人笑話,乾脆不時自我解嘲。這種習慣得戒掉才好。這個社會,本就該讓彼此的弱點呈現出來,並且允許相互取笑,大家才能夠生活在一起。縱使這麼做,會使整個社會猶如充斥著弱者,也是無可奈何的。敏感的人特別介意,對其尊嚴傷害最重的舉動,莫過於別人嘲笑了他自己沒察覺到的糗事了。所以,這種人養成了一種毛病,一旦發現了自己的新缺點、新糗事,為了顯示他早就知道了,便會刻意把那項瑕疵當成笑點公諸於世,這樣他才放心。
別人對我唯一感到興趣的,的確只有我的缺點,這是不爭的事實;然而,過度的自我膨脹,導致誇大了事情的嚴重性,往往忘記了另一件同樣重要的事實,那就是「別人根本沒把我的問題放在眼裡」。在這種前提下寫成的自白文學,簡直再醜陋不過了。
為了讓人能夠開懷地嘲笑我,我也不得不時刻自我提醒:要從客觀角度觀察自己,以便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在各種自我欺騙的情況之中,自嘲是最惡質的一種了。那是討好別人。為了讓別人覺得我很幽默,我必須把自己出賣給別人的判斷。當社會上稱讚某個人「人品好」的時候,那種人大抵賣笑成性。
敏感的人容易犯下的錯誤是,認定自己像個玻璃水槽,可他畢竟不是玻璃水槽。這種錯覺具有相當複雜的成因。實際上,大概沒人比得上敏感的人那般相信真實的自我,卻又在某個情緒的臨界點,忍不住反過來向別人炫耀其善於自我分析,並以妥協作為面對這千變萬化世界的最佳防身術。因此,敏感的人身上一定會掛著一塊招牌,一塊精心打造而成的八面玲瓏的招牌。他絕不會一時疏忽,讓人覺得他是個敏感的人。這塊最為顯眼的招牌,是由自嘲、自虐聚合而成的。我還不曾見過哪個敏感的人演活了真傻子的角色。
心靈容易受創的人,愈是會為自己編出一件護身用的鐵環鎧甲,這種鐵環鎧甲往往會刮傷了自己,但傷口又絕不能教人瞧見了。因為當你想掀開讓人看到傷口的剎那,或許對方正想讚揚你「所向無敵」呢。
敏感的人唯一保持心理健康的方法,就是用大笑的方式來取笑別人。尼采也說過:「年輕朋友們,如果你們想當個徹底的厭世家,就得學會笑!」(《自我批判的嘗試》)
※ 本文摘自《小說家的休日時光(經典回歸)》,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