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過爸爸這麼做,我拿的比他少,或許媽媽會覺得是他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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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過爸爸這麼做,我拿的比他少,或許媽媽會覺得是他拿的。

文/沈信宏

我們家沒有遊戲,吃完東西,拆完禮物,看一會電視便沒事可做,話題也乾了。我的情緒一直漲得很高,像困在逐漸失氧的船艙裡,頭昏腦脹。我們家沒有冷氣,多從房間搬來一臺電風扇,也吹不散太多人體熏蒸出來的熱氣,我的身體浮出一層薄薄的汗水,體內的黏液再也蓋不住。地板被不同的腳掌反覆踩,黏附曚曖的濕氣。

同學們幾次交換眼神,幾次仰望時鐘,等其中一個開口,便紛紛說爸媽規定的時限到了,差不多得走了。

爸爸依然跟在我身後,一起站在門口,把他們送走,爸爸說著其他爸爸們也會說的:「下次再來玩。」媽媽在廚房洗碗,水槽和碗盤不斷碰撞,把外頭入夜的黑暗與寂靜一一敲碎,灑進家裡。

最後一個同學離開了,我突然感到非常疲憊,像被留在退潮沙灘上的小魚,瞪大半邊的眼珠,腮仍微微張歙。

我一轉身,門便被爸爸關上,很快地,爸爸也消失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拿好鑰匙和錢包,趿著拖鞋出門。媽媽還在洗碗,所有的聲息像泡沫被沖洗殆盡;後來媽媽回到客廳,打開電視,陷入自己的劇情,沒有發現我的落寞,也沒有問起爸爸的行蹤。

我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等睡覺的時間越來越近,沒專心看電視,便也聽不見裡面的任何聲音。我想起人魚公主的故事,我是不是也曾拿聲音跟深海女巫換取一段奢靡流麗的經歷?怎麼宴會一結束,眼前一切立刻化為泡沫?

我知道同學們最近流行玩卡牌遊戲,常常約去彼此家裡對戰,幾個人剛剛在宴會上曾聊到這個遊戲,還約好地點和時間。我剛剛如果有那套牌,便能和他們玩久一些,可以撐到快到睡覺時間才解散,不用被留在這過分漫長寂靜的夜裡,不知道會有什麼從黑暗裡蔓生出來。而且即使過完生日,還有一整年那麼悠長的時間,也能藉著卡牌,有再把同學約來家裡的理由。

我從生日宴會之後,決意開始追玩這套遊戲,但買一套牌組是不夠的,稀有的強力牌配給太少,一下子就輸掉,被旁邊等候許久的朋友換下場。所以又得不斷買補充包,用錢撈捕稀有的運氣,抽到好牌後更是停不下來,只想趁著好運勢的浪尖再衝到更接近雲朵的地方。

我們幾乎都被約去比較強的同學家裡玩。班上吳同學的家很大,透天別墅,有彎曲的樓梯,每一塊磁磚都有不同的石紋,像擁有一整座山不同層次的心事。不像我們家只有燈泡和燈管,他們家的燈有各種造型,連天花板都是繽紛的花園。去他家通常只會看到他一個人,迎接或送我們離開都是由他開門,我猜想他爸媽可能在別的樓層或別的房間裡,或是出國旅行。

他的牌多到用硬殼大卡冊收納,赤金的閃卡放在最前面幾頁,再來按照金、銀的次序,那些都可以拿去遊戲店賣,我有跟他一起去過,老闆真的會開高價收購轉賣,用尋常無奇的口吻說出不成比例的鉅額,吳同學常常只是撇嘴搖頭,不知道他是真的視如珍寶,還是暗藏著哄抬價格的心計。

原來這世界真是廣闊無邊,而且上下分層,他們在雲朵上生活,什麼都輕飄飄的,眼神可以像鳥的翅膀,拍掃過去,轉眼不見蹤影,只剩隱約迂旋的氣流。

他一整本卡冊都是稀有卡,每次去他家,一定會被拿來翻閱。大家一起檢視他又淘汰了哪些舊卡,插入了什麼更稀奇的新卡,卡冊越來越多本,放在他們家雕花的真木書櫃裡。因此他手邊的套牌精心配製,像能稱霸宇宙的復仇者聯盟,甚至可以針對不同的戰術和敵手備妥好幾套牌,簡直是專業玩家。

我也學他買了一本卡冊,但沒有錢,只能架出表殼,裡面放的只是多餘不用的卡片,珍貴的都帶在隨身使用的牌組裡,像把自己所有財產都帶在身上。我能召喚的最強的怪獸,只是他淘汰下來,連卡冊都不夠資格放入,在抽屜角落堆出高高一疊中的一張。

我把存下來的錢都拿去買補充包,不吃零食、不喝飲料,也不買書和玩具,才漸漸能邀請一些比我弱的同學放學後來家裡玩牌。媽媽回家之後,發現玄關多了同學的鞋子,會先來探望我們,不會像以往那樣直衝廚房趕著煮晚餐,因為她通常要趁這短暫的休息時間把我安頓好,再匆忙出門上下一輪的班,賺更多時薪,養這個對她來說過於巨大的家。

爸爸不常在家,有時同學走了也沒碰見他。有次比較晚送同學下樓時,在停車場遇見,他渙散的眼神使勁聚焦在我們兩個身上,挺直背脊,控制好他醺脹的舌頭,有些結巴地說:「要回家啦?下次再來玩。」我趕緊幫同學答好,推他躲開那團從爸爸口中噴出,逐漸在空氣中擴散的酒氣。

爸爸卻在錯身之際壓住我的肩膀,我下意識向內縮窄,想要結成一顆堅硬的球,卻仍被他緊緊箝住,像握住一個微小的器物。他閉上眼思考,過幾秒鐘後問我:「我好像看過他,叫什麼名字?」他的手又粗又厚,蓄積著火山岩漿般的力道,可以裹牢許多隱密的破碎,一陣陣熱氣從他的掌心灌注進來,從我的臉頰開始,向下燒燙我僵硬的身體。

我們離開之後,同學彷彿被他的氣息熏醉了,還目送他略顯歪斜,漸行漸遠的步伐。

「你爸喝醉了嗎?怎麼還這麼清醒?」他眼裡盡是新奇與興奮,語調和心思都被爸爸身體的酒液迷醉。他可能沒看過那些流連在熱炒店、酒吧、聲色場所的醉漢,爸爸的確比平常染上一層迷濛的油彩,整個人變得奇幻失真,像在燦亮舞臺上表演的明星,能發出不尋常的聲音、滑稽的表情,或扭擺高難度的動作。

我跟著同學一起看爸爸上樓,眼神再稍微抬高一些,媽媽可能正坐在落地窗後的昏黃燈火裡,爸爸晃蕩著濃烈的酒氣踏上樓梯,像踩在引火的導線上,我不知道家裡會發生什麼事。

窗後的黃光果然突然刷暗,我轉頭,決定陪他慢慢走回只隔幾條街的家,多聊一些實戰時的技巧與戰術,交換同學新添購的卡牌資訊。

我想要變得更強,讓我和同學的對戰更加精彩,纏鬥更久,讓他們更有興趣來我家欣賞我珍藏的好牌,但錢始終不夠。我趁媽媽不在家的時候翻她衣櫃的抽屜,底層藏一個厚皮夾,裡面有一疊稀有的紫色鈔票。我只抽一張,她不會發現,沒有損失多少厚度,我卻可以用這些錢多買好多補充包,得到幾張珍奇異獸,或是有助於攻擊與防守的奇幻魔法咒。

我看過爸爸這麼做,我拿的比他少,或許媽媽會覺得是他拿的。


※ 本文摘自 《歡迎來我家》,原篇名為〈歡迎來我家〉,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