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外界刻意隔絕的他,在落日的公園裡遇見了相機少女
文/loundraw;譯/劉姿君
幾滴水乾了,白白的水痕在玻璃窗上形成斑點,既然連雨都是髒的,那就沒有什麼是透明的了。我托著腮望向外面,這時英文老師點名我。
「呃——那,山浦。」
「是。」
教室的椅子發出聲音。「唸一下這句。」老師揚下巴指的地方,有一個英文短句。
It is difficult for me to imitate her moves.
老師好像教到不定詞的單元,我把句子唸出來,用心讓發音表現出不會太爛也不會太好、誰也不會多注意的程度。
「伊特以滋、底fi考特、to、伊迷tate、her、木不滋。」
「嗯,然後呢?」
老師問我句子的意思,我翻找記憶。
Imitation,模仿、仿造、偽造,意指非真品。
「對我來說,要模仿她的動作很難。」
「對。」
看老師點頭,我輕輕拉回椅子坐下。按在筆記上的自動鉛筆芯,悄然無聲地,不知消失到哪裡去了。
大人都不知道,我們能夠因為蠢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理由就討厭一個人,像是愛裝好學生、發音太矯情之類的理由,就綽綽有餘了。所以不管我被老師點名多少次、上多少補習班,我的破發音都不會進步,我也不想進步。再三強調這種事實在很煩,但這樣最保險。
每天都是這樣,但是對我來說,這就是一切。
那天,我第一次蹺了補習班的課。雖說是蹺課,但我其實有去。
那時候,我把初春的模考試題塞進書包,老師正在上數學。要解二元方程式時,我的筆尖忽然變重了。啊!老毛病又來了。我不理會自己的手指繼續寫,最後終於連動都不能動了。
我從以前就是這樣,有時候手會抖,每次開始覺得麻都一定是在上課,不然就是和朋友在一起的時候,不過不知不覺就會停下來,所以我一直以為是肌肉痠痛。可是,這次好像沒有這麼簡單。
「山浦,你還好嗎?」
數學老師看著我。據說補習班的同學看到那時候的我都很擔心,覺得我臉色差得好像快掛了。其實當下的我是很冷靜的,還有心情判斷只要休息一下應該就沒事。
但是,「對不起,我身體不舒服,今天想先回家。」我卻無意識地這樣回答老師。
離開補習班,從塞車的大橋往下走到河岸邊。我看著自己半長不短的影子覺得很新鮮,這才發現我已經好久沒這麼早回家了,聞著夏天的青草味,身體慢慢就好了。
接下來呢,因為我不想直接回家,專挑了和平常不一樣的路走。走了三十分鐘到了鄰鎮的商店街,正好是主婦們採買的時間,跟一個被母親牽著手一臉幸福的小朋友對上眼。
媽媽為了我的人生規劃可說是拚了命。我聽她的話用功唸書進了好國中,再來是高中,然後是大學,最後就是求職了吧。每次成績排名上昇,媽媽就說「保持這樣就沒問題了」,露出一臉滿意的神情,可是,我就是高興不起來。這樣努力唸書、找到工作,然後呢?我懷著這種心態去補習班,卻又不想讓媽媽失望,所以這樣的我肯定有問題。
被我踢飛的小石頭在柏油路上彈跳,最後掉進了灌溉水渠。看了這次模考的成績,媽媽一定又會很高興了吧,然後照例做我愛吃的,晚餐八成又是漢堡排吧。
我的隨興亂晃也接近尾聲了,穿過平常從家裡就看得到的社區,有一座位在住宅區周邊的小公園。破柵欄和雜草叢生的沙堆後面,有兩架黃色的鞦韆。一坐上去就發出生鏽的唧唧聲。
我心想等太陽下山就回家吧。我伸長了腿,呆呆聽著隔著遊樂器具傳來的小朋友聲音。是小學生在玩捉迷藏,他們在狹小的空間裡跑來跑去的身影好輕盈,忘我地追逐著彼此的影子。
那情景對我來說好遙遠。夕陽都已經碰到水塔了,我還是一直看著地面。然後,就在我好不容易準備站起來的那一瞬間……
卡喳。背後響起的這個聲音,讓我不禁回頭。
那裡站著一個人。我發現那個人拿著相機害我看不到他的臉。那個好像會把人吸進去的七彩鏡頭裡,映著一臉傻相的我。
「哇,對不起喔。」
聲音很清澈的那個人跟我道歉,並放下相機。是個女生,好漂亮,我心裡自動出現了這個感想。深藍色的雙眸盯著我,淘氣地笑了。她微偏著頭,淺色的長髮柔順地飄動。
「問你喔。」
「……請問。」
「我可以坐你旁邊的位置?」
纖長的指尖指著鞦韆。我點了頭。
「太好了,謝謝。」
她的臉發亮,一屁股坐在鞦韆上。「黃昏的這個時間,會讓人想起很多事喔。」她閉上眼睛仰起頭,她看起來應該是高中生吧,感覺很成熟。
「那,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不開心的事?」
「怎麼說?」
「你一臉憂鬱啊。」
「……沒有這回事。」
「咦——真的嗎?好吧,如果是我想太多就好。」
她低下頭,影子落在鼻尖上,我以為我讓她不高興了,卻又不像。她輕快地哼起歌來,哼出一首我不知道歌名但聽過的日本流行歌。她的表情和剛才截然不同,很愉快,我實在無法預測這個人的反應。
「……請問。」
「什麼事?」
「不好意思,請問您是?」
「喔?這個嘛,我是攝影師。」
她舉起那台看起來很貴卻磨損的單眼相機,露出得意的微笑。
「我不是問那個。」
「拍照,是我的生存意義。」
「噢。」
「我想認識各式各樣的人和風景。我最近才來到這個地方,所以暫時住下來到處看看。」
她逕自說了起來。她帶著那台小相機在日本國內到處跑。學校和旅費呢?她的聲音比剛才更高更響亮了,蓋掉了我腦中這個直覺性的問題。我想她說的一定是真的,因為她比手畫腳、顧不得換氣說得好起勁的樣子,看起來真的很開心。
「……深山裡有一棵好大好大的樹叫妖怪杉,我就和她一起去看了。因為她生病了,只有一天自由時間。可是,她怎樣都不肯放棄,所以我們兩個人早上五點就出發了。」
「早上五點!」
她說起一個又一個日常生活中不會發生的故事,一回神我已經完全沉浸其中。每一個故事都是我求之不得的體驗,我想她的日子一定沒有一天是相同的。她所在的世界,對我而言非常耀眼。
「是很辛苦,不過還好我們去了。那棵樹可是大得嚇人哦!就算有二十個我手牽手都圍不起來!」
「啊!對不起。」
「嗯?」
「我必須回家了。」
公園裡的路燈照著張開雙手愣住的她。冷卻了的天空沉入深藍之中,小朋友的捉迷藏不知何時也解散了。她環顧四周,搓了搓上臂。
「對喔,已經這麼晚了。」
「聽妳說話,我真的很開心。」
「真的?那我就沒白說了。」
她高興地笑瞇了眼,將頭靠著鞦韆。
這個人所有的一切都跟我不同。她不會為了無聊小事煩惱猶豫,能夠活得隨心所欲。如果能夠活得那麼單純爽快,該有多開心啊。在既羨慕又無奈的心情下,我背起了包包。
「那麼,我先回家了。」
「啊,等等!」
她從後方追了上來。一回頭,她已經架好相機,閃耀七彩光芒的單眼眨了一下。
卡喳。
「可能拍到好照片了哦。」
我誇張地倒仰,睜大眼睛。
「怎麼可能。」
「咦——對我有點信心嘛。洗出來我也會給你的。」
「噢。」
「你等著吧!那麼,回家小心哦!」
我和她在公園出口又一次對上視線,她揮舞著雙手叫道:「下次見!」
我也忍不住跟著揮手,心想著晚餐是最愛的漢堡排。
「下次見!」就代表永遠都不會消失嗎?
很多時候的「下次見」其實只是維持原狀。一起唸書吧!一起玩吧!一起打電動吧!我對沒有實現的約定會漸漸淡化,最後再也想不起來,更何況是和初次見面的她呢。就這樣,都已經快過了兩個禮拜。
****
「我回來了。」
回到家,打開門。昏暗的走廊盡頭亮著燈,我放下書包走到客廳,媽媽正在煮晚飯。
「你回來啦,大志。」
「爸呢?」
「說今天會很晚。」
「是喔。」
房間的窗簾被拉上,桌上也擺好了餐具。啊!是我討厭的涼拌茗荷,還有味噌煮鯖魚已經在餐桌上了。我倒茶時,媽媽也盛好了白飯,晚飯準備好了。雙手合十說聲「開動」,我最怕的時間就此開始。
「最近學校怎麼樣?」
「普普通通。就快放暑假了,不用上無聊的課,很輕鬆。」
我們之間的會話很單調,不會脫離「考生」和「支持考生的母親」的話題,這反而把我們假裝沒看到的一切突顯出來。我很想毫無意義地說些「最近都沒買新遊戲呢」之類的話。與共享天倫相差十萬八千里的晚餐時間就快結束,媽媽放下碗,面無表情地朝我的房間看。
「對了,」
我知道這個聽膩的開場白之後會接哪句話。
「期中考的成績差不多該發了吧?」
「……哦,我忘了。等下給妳看。」
我按住手中不停打顫的筷子,裝傻這麼說。
接下來的晚餐一點味道都沒有。我收拾好碗盤把成績單放在餐桌上,回到房裡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大概過了五分鐘吧,我聽到客廳門打開的聲音,有人穿過走廊停在房間口。一段沉默後敲門聲響了,一個誇張的聲音說:
「大志,我可以進去嗎?」
「好。」
房間很暗,站在那裡的媽媽臉色更暗。我別開視線,看著牆上的開關。
「媽,什麼事?」
「還能有什麼事。」
一張紙被推入視線內。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什麼。
「……我這次有點粗心。下次會更小心的。」
「這種分數不是有點粗心而已吧。」
「是錯在大題一開始的地方。而且,上次在補習班的模考成績不差啊。」
「就算不差,你在學校的期中考也要維持在前十名內。國中拿這個名次,模考的成績根本沒有意義。」
把我同學講得全都是白痴一樣。媽媽到底懂什麼?
「……好。」
「你最近沒什麼精神。怎麼了嗎?」
「沒事。」
「如果有什麼在意的事就說出來?要是補習班的進度太快太慢,媽媽會去跟他們反映。」
「不會。」
結果又扯到補習班。
就算求媽媽讓我休息,她也不會答應。而且,為什麼頭一個想到的是補習班?要是累了就休息一下吧之類的,就算不是真心的講一下會怎樣?反正,妳要的只是我考試考好而已。
「這是為了大志好。為了以後不後悔,現在更要全力以赴。」
什麼屁話啊。
——下次考試借我看。
為什麼每個人都這麼自私?
手又要發抖了。反胃的感覺和怒氣往上衝。
我受夠了。
我討厭你們所有人。
「夠了。」
推開擋住門的身軀,我聽到媽媽倒地的聲音,卻還是穿上球鞋走出家門。
「大志!」
我奪門而出,眼淚潰堤。在熱氣全消的街頭一味地逃,不顧一切地跑著跑著,景色變了。我在陌生的大馬路上停下腳步,紅燈好刺眼,喉嚨痛得像火在燒,疲勞和虛脫突然來襲。
我在幹麼啊我。我再也不想動了,哪裡都不想去。我懶得回家,也懶得跑了。一切都無所謂了,全都給我消失,那就輕鬆多了。
「喂!」
有人用力拉住我的手。車子從鼻尖擦過,大得快刺破耳膜的喇叭聲與車尾燈一同往黑暗流逝。事情就發生在剎那間,重拾寧靜的斑馬線上響起一個生氣的聲音:
「還是紅燈你做什麼!差一點就……咦?」
是公園的她。看著她擔心的眼神,我才明白自己剛剛差點做了什麼。原本用力拉著我的手放鬆了,她忽然笑了。
「散散步吧!」
她鬆開我的手。燈號還是紅燈,但我並不想跟著過去。
反射了燈光的水面上,有一點一點沙洲的影子。河岸邊深藍得有如另一個世界,不知何處響起蟲鳴聲。
「今天就真的有什麼了吧?」
我走在她身後幾步之外,望著遠處的她身上的白色罩衫在夜裡很顯眼。她擔心我會受涼,就把披在肩上的開襟羊毛衫借給我,聞著有一股甜甜的味道。
「沒有,沒事。」
「咦——沒事的話國中生不會這麼晚跑出來哦。」
笑聲停了。
「你告訴我吧。我會聽你說的。」
她突然停下腳步,我們的距離縮短了。抬頭看見她在黑暗中抿著嘴的認真表情,筆直地面向我。
如果是她,也許可以說出來——我心裡是這麼想的。
我依序說出今天發生的事,還不得不把之前怎麼過日子的情況交代清楚,那些都是我一直藏在內心深處的心事。
「……原來如此。」
「大家都只挑占便宜的好事來做,自私自利。同學完全不會去想是不是對誰不公平,而媽媽只關心成績。算了,反正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不斷從嘴裡吐出來的話,讓黑色的情緒越來越鮮明。「是嗎?」她說著朝半空中吐氣。不知何時雲散了,露出了半個月亮。
「我倒覺得你媽媽其實是很關心你的。」
「怎麼說?」
「因為,她每天煮飯給你吃呀。那不是很幸福嗎?家裡有人在等,讓我好羨慕。」
「是我錯了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也不太會說。」她著急地摸摸頭髮。
「學校的事也是,你對周遭的人事物都觀察得好仔細。」
「要是看不到就好了,這樣我比較輕鬆。」
一旦發現了就無法視而不見。而且,反正其他人也不會採取任何行動。
「可是,你卻不希望媽媽瞧不起這些朋友,不是嗎?」
「……」
「人心真的很難對不對。」
她低下頭的側臉看起來非常傷感,害我覺得好像是我讓她難過了。我趕緊思考,一直梗在我心裡的這種矛盾究竟是什麼。
「大概是,我認為凡事都一定要完美才可以。」
這是我無意間說出的句子,卻意外切中我心中的答案。
我想要盡心盡力全都做對,無論對誰都一樣。否則,隨隨便便的自己會讓大家失望,使我無處容身,同時這也讓我覺得我就不再是我,很害怕。
「完美啊。」
她大步向前走。「我倒是覺得你已經很厲害了!」聲音自黑暗深處響起。「我就沒辦法像你這樣。就算和人在一起,也沒有把握能了解對方多少。會擔心自己是不是說了什麼奇怪的話,怕人家討厭我,忍不住就開始胡思亂想。明明是想了解對方,卻不停擔心自己是不是被討厭。所以你很了不起。因為你能再向前一步,為別人著想。」
「你要有自信」明明是很開朗正面的一句話,她說起來卻有種很彆扭的感覺。原來她是這樣的心情。在對她產生親近感的同時,卻覺得心痛。如果可以,我希望她永遠都在笑,而且如果我能為她做些什麼就好了。
※ 本文摘自《模仿和極彩度的灰》,原篇名為〈2018-06-18〉,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