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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說到波特萊爾,就不可能不想到貓

文/斐德列克.威圖;譯/陳郁雯

如果這本辭典要特地為一位作家,獨獨一位作家,建立一個以他為名的條目,那一定是波特萊爾,不會是別人。

肯定是波特萊爾,除了因為在《惡之華》(Fleurs du Mal)中,他把最美而且最「對」的幾首詩作獻給貓,也因為他始終是法國文學界最重要的詩人。不過前提是這樣的最高級形容詞在文學界仍有意義,畢竟這個領域不像賽馬界一樣可以「包前三名」,也沒有「終點攝影」(photo finish)(感謝上帝)可以判定波特萊爾、洪薩(Pierre de Ronsard, 1524-1585)、魏崙(Paul Verlaine, 1844-1896)、韓波(Arthur Rimbaud, 1854-1891)或梵樂希(Paul Valéry, 1871-1945)(僅試舉幾位)抵達終點的順序。

另一方面,我得承認,我真的嚇到了。波特萊爾為貓寫的詩句竟如此家喻戶曉!大家大概都倒背如流了。說起來,人們真的能倒背如流,甚至可說背到都反胃了──洗腦式論證!幾乎都要變成陳腔濫調了。這麼說好了,就像貝多芬的交響曲,或是《蒙娜麗莎的微笑》!都是上乘佳作,但是真的看夠也聽夠了。

太不公平了!

我們該如何找回那分天真與讚嘆?該如何重讀波特萊爾為貓所寫的詩句,彷彿初次相見,或已然相忘?

啊!多麼艱難的任務!

無論如何,試試看吧,「如同第一次」!

就以〈貓〉(Chats)的第一段四行詩(quatrain)為例吧!

火熱的戀人以及嚴肅的學者們,/到了成熟的年齡,都一樣喜好/頑強而溫柔的貓,一家的驕傲,/像他們一樣,怕冷且不常出門。*

或是這一段:

到我熱戀心上來,我的貓,/將你腳上的爪藏起,/讓我沉溺在金屬與瑪瑙/合成的你那美眸裡。

也不可忘了這一段:

在我的腦裡,走來又走去,/就像在他自己的家裡一樣,/一隻可愛的貓,溫柔強壯,/他的叫聲,幾乎很難聽出。

美極了,不是嗎?

我們怎敢對這些詩句妄加評論?

一切已道盡。加以賞析只顯得可笑、多餘、不合宜。

再說,學者、教書匠、語言學家、治療師、形式主義者、評論家、統計學者、修辭學家、詞彙學家、歷史學家、查稅員、獸醫、諾貝爾獎得主,甚至還有──就差你們了──文學愛好者,不是已經做過千百次的分析、拆解、綜合論述,拍過X光片、送進掃描器、結構分析、心理分析、剝開每一層皮、爬梳歷史脈絡?

跟在這麼大一群人後面談論波特萊爾和貓?無法!何況貓對波特萊爾來說,不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主題,側身於其他激發靈感的主題之間。完全不是!貓是解開波特萊爾作品奧祕最寶貴的鑰匙之一。貓是波特萊爾文學裡的關鍵「通道」,連接感官、情色、玄奧、未知、暈眩、罪孽,連接著女性、邪惡與溫柔的世界!

總之,波特萊爾與貓,幾近於同義重複。口吃。難分彼此。形影不離的「love story」。一想到貓,很難不引用波特萊爾,也很難不聯想到他。一想到這位詩人,也不可能不想到貓。

波特萊爾的友人泰奧菲爾.高堤耶(Théophile Gautier, 1811-1872)同樣注意到這點,他寫道:

波特萊爾愛貓。貓和他一樣是香氛的愛好者,一聞到纈草的氣味就陷入癲癇般的狂喜狀態。他眷戀貓溫柔、細膩、女人般的撫觸。他愛著這些沉靜、神祕、甜美又迷人的動物,牠們身上帶著電流,最喜歡像斯芬克斯(Sphinx)一樣拉長脊背趴著,也許斯芬克斯已將自己的祕密告訴了貓。牠們踩踏輕柔的步子,在屋裡遊逛,就像守護精靈;牠們也會跳上桌子,坐在作家身邊,伴著他的思緒,將作家的身影映入牠們閃爍金光的深邃眼眸。

然而,無論是否可能,讓我也試著提出一些合情合理的見解吧。首先我們看到,對波特萊爾而言,貓固然代表欲望和官能,但貓也像是讓他淺嚐生命中即將出現(或遲未降臨)的真命天女懷中的似水柔情;那致命的女性,危險一如欲望,無從掌握一如她的化身──貓。

當我的手指,從容不迫地愛撫,/你的頭和那彈性的背脊,/當我的手陶然感到興奮的滿足,/一觸及你那帶電的嬌軀,

我就幻見我的女人,她的眼神,/和你一樣,可愛的動物,/深邃冷澈,有如鏢槍尖銳刺人;

從她的腳尖到她的頭部,/一種微妙的氣色,危險的暗香,/在她褐色身旁漂浮蕩漾。

在這場連連看的遊戲裡,波特萊爾把角色反轉了。貓和女人的身影不再重疊。牠不再是一個藉口、一篇前言、爭奪的對象或夢中情人。相反的,貓有點像是變成波特萊爾自己。詩人把自己想像成貓,如此便能放心窩在他所傾慕、性感的女人身邊。他的體型變了,變小了。他的詩筆如同貓的呼嚕聲。抑或是女人變得更龐大,又回到原先那一套,簡而言之就是巨大的女人形象,回到將人完全包圍、讓人窒息、令人著迷、令人歡喜、將人吞噬的女性特質。如此波特萊爾式的幻想,呈現得最淋漓盡致的,自是那首燴炙人口的十四行詩〈女巨人〉(La Géante):

從前「自然」以其健壯的精神,/每天孕育的孩子,都奇形怪狀,/那時我喜歡依偎著年輕女巨人,/像一隻淫逸的貓,在女王腳旁。

這首詩另兩節三行詩中的情境,彷彿女人是把貓緊緊抱在胸前,撫摸著貓,讓貓貼著她們溫暖的身體沉睡,浸沐至福之中──這些貓,或者該說是波特萊爾自己,深陷在這夢境、這純粹的幻想裡,而他將最迷醉、最肉感也最令人暈頭轉向的文字注入其中:

我在她壯麗的肉體上到處閑逛;/爬到她的兩膝那巨大的斜坡上;/有時,當夏天有害健康的太陽

使她感到疲倦而橫躺在原野上,/我在她乳房的蔭影下悠悠酣睡,/就像山腳下一個安靜的小村莊。

不過我們還是回到貓身上好了,談談牠們自已,而不是當作符號或其他性幻想的替身!換句話說,我們要回到最有名的那首十四行詩,也就是先前引過第一節四行詩的〈貓〉(Les Chats)!

如果要正經八百地評註這首詩,我已經說過,只有荒謬二字可言。我們只需研究波特萊爾如何用盡十八般武藝描繪貓的種種潛能與矛盾。

舉例來說,貓既是逸樂的化身,也是最艱深、最神祕的知識,因此不論是追求感官享受者還是博學之士──「火熱的戀人以及嚴肅的學者們」,都能與之投契。

再者,貓是一種需要一生的時間才能學會去愛,或是愛上研究牠的動物,小孩或青少年永遠無法參透貓的奧祕,他們太匆忙、太武斷、喋喋不休又缺乏耐性,所以在探索貓的奧祕時,其實是一廂情願,可是有機會的話,到了「成熟的年齡」,貓會將自己交付給他們。

不過,就像我說的,何必註解波特萊爾?

讓我們繼續讀這首詩的第二節四行詩和最後的幾節三行詩:

經常尋求沉默以及黑暗的恐怖,/貓是為學的良友,逸樂的知者;/閻羅王可會用貓代馬來拉柩車,/假如貓能捨棄驕矜而忍受驅使。

貓在冥想時,裝出的高貴之姿,/像大斯芬克斯獨臥在荒漠深處,/似乎沉沉入睡,在無盡的夢裡;

那豐柔的腰間撒遍魔術的火星,/有如細砂一樣,那黃金的微粒,/朦朧地閃亮在那神祕的瞳孔中。

能再說什麼呢?

不變的知識與享受!

美麗得令人目眩,黑暗得令人畏懼,這是貓予人的感受,也是貓心之所向!波特萊爾之所以翻譯愛倫坡(Edgar Allan Poe, 1809-1849)不是沒有理由的。貓與牠充滿傳說色彩的過去,古埃及與斯芬克斯的時代。擁有魔法的時代……。

這首詩流露出一種深層的混亂氣息──這也是貓予人的感受。起先你讚嘆,為牠的樣貌、牠的外在,為既頑強又溫柔,怕冷又不愛出門的貓,所散發的家居溫馨之美(如果可以這樣說)。接著,一百八十度大翻轉,是貓小心看顧,祕密的、內在的、純粹精神性的領域,表面上自然少不了障眼法……這些貓「彷彿沉睡」,實則在牠們的祕密國度裡悠悠轉醒。

再說到這種動物的繁殖力,貓同時代表性欲與魔力,性的滿足與知識的晦澀,牠有來自永恆的點點光芒,有「神奇的光芒」(étincelles magiques)與「金子的碎片」(parcelles d’or)的疊韻,有數不盡的細沙,如同組成宇宙的千百萬顆粒子……

還有誰能把貓的魔力談得更透澈?

在波特萊爾之後?

降幕吧!

* 本篇詩作引文皆採用杜國清之譯本(波特萊爾著,杜國清譯,《惡之華》,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1)。

※ 本文摘自《貓的痴情辭典》,原篇名為〈Baudelaire/波特萊爾〉,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