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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不喜歡父母某些說話方式,卻在不知不覺中模仿了?

文/金允那;譯/游芯歆

「我講話比較直。心裡其實不那麼想,但每次開口就變成這副德性。我說話的語氣已經得罪了很多人……可是我本來說話就這樣,有什麼辦法?」
「我本來就不太會說什麼難聽的話。與其大聲爭執,不如我自己做了算了。大吼大叫、情緒激動,會讓我感到不安。」
「我說話比較拐彎抹角,要我直截了當地說,反而會覺得很不自在……所以說話往往會繞圈子,而且還會看人臉色、小心翼翼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固定的說話習慣,或是激動,或是誇張,或是長篇大論,或是步步進逼,或是以退為進……透過對話,就能看出自己說話的模式。語氣和音調等方面雖然會受到先天的影響,但也不能忽略自己成長的環境。最親近的父母、兄弟姊妹、常來往的朋友、生活中曾接觸過具有內涵的人……他們說話的語氣都會影響到自己。

不久前,我在有線電視臺的節目中,看到藝人趙惠蓮和兒女們的故事。這是一個實境秀,主題是親子日常的相處。在所有受邀來賓中,她的對話方式特別吸引我的注意。趙惠蓮和孩子們已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彼此之間的嚴重衝突連做父母的我們也看不下去。現在還留在我腦海裡的畫面,是一臉冷淡的女兒和趙惠蓮的對話:

母:「妳說吧,妳的態度為什麼這樣?」
女:「這不像妳會說的話。」
母:「什麼?」
女:「我會這麼說,當然是因為妳從來沒為我做過什麼。妳根本沒時間關心我,不是嗎?」
母:「我又怎麼了,竟說我沒關心妳?」
女:「事實上妳並沒有為我做過什麼!」
母:「妳一直這麼想嗎?」
女:「對啊!」
母:「我哪裡沒為妳做過什麼?」
女:「那妳覺得自己為我做了什麼?」
母:「……」

雖然母親試圖透過對話緩解與女兒的關係,但表情卻很僵硬,提問也強勢得像在追究過失似的。與其說是要了解孩子的心情,不如說是對女兒不認同自己的努力表示不滿。

如果是個坦率的人,不會一直問「妳打算就這樣下去嗎」,而是「聽妳這麼說,媽媽很心痛」才對。如果對自己的公式有充分的理解,或許就會說:「媽媽一直認為自己應該做個夠強大、夠精采的母親,卻似乎反而讓你們感到寂寞。」直到節目最後,趙惠蓮依然無法擺脫自己長久以來的說話習慣,當天的對話就這樣不歡而散。

從那之後,我開始對趙惠蓮的故事感到好奇。透過其他節目,我才了解到,她在八個兄弟姊妹排行第五。在重男輕女的那個時代,已經生了四個女兒的母親,在懷她時夢到了老虎,因此家人都相信這胎一定是個男孩,沒想到事與願違。看到「辜負」家人期待出生的女兒,母親用厚重的棉被把才剛出生的趙惠蓮壓在下面,企圖悶死她,但她還是活了下來。從此以後,她成了「該是兒子才對的女兒」「生錯了的女兒」「不該生下來的女兒」。

在那種環境下長大的趙惠蓮,聽到的只有狠話、受到的只有虐待。一個弱小無力的孩子,為了擺脫冷漠母親對她的傷害,為了撐下去、保護自己、證明自己的存在,她不得不用盡全力變得強大。然而母親的話語卻滲透進她身心的每個角落,伴隨她一起長大。

比起擁抱、安撫、撫慰,她更習慣聽到指責、埋怨、譏諷。從沒聽過「我愛妳」的女兒,也很難成為一個能發自內心說出「我愛妳」的母親;從小只聽到「少來了,你又知道什麼!」的人,長大以後也很難成為懂得說「沒關係,你這樣就很好!」的大人。在適應環境的同時,言語也跟著代代相傳,結果她的子女同樣因為有個強悍的母親而孤單寂寞。

令人訝異的是,隨著時間過去,趙惠蓮有了顯著的改變。她第一次明確認識到自己看待孩子的眼光、表情和說話的語氣,從而使自己也有了新的領悟。

言語的「傳承」不只作用在她一個人身上。

「媽媽的嘮叨太煩人了,誰受得了?真的好討厭!以後我絕對不要變成那種母親。」每次看到媽媽和爸爸吵架的樣子,女兒就會在心裡這麼告訴自己;然而等她結婚後,卻發現自己的言行和媽媽越來越像。「我才不要像爸爸那樣,變成一個木訥寡言的家長!」心裡雖然這麼想,結果孩子出生後,不知道怎麼和子女溝通的人比比皆是。

這是一種附著在舌尖上的習慣,是一種像空氣、像呼吸,已經習慣成自然的說話方式。而言語的遺傳,也會複製關係中的錯誤。

提出「社會認知理論」的心理學家班杜拉曾說過:「我們在情境中靠模仿來學習許多事情。」意思是說,光是用眼睛看,就可以得到無數資訊,這個過程稱為「無嘗試學習」(no-trial learning),也就是並未直接嘗試,僅憑觀察就能習得的意思。在觀察的過程中,看到別人的行為導致酬賞,自己便會傾向做出相同的行為;看到別人受罰,則會減低這種行為傾向,這稱為「替代性增強」。

言語也依循著同樣的原理。常聽到、看到、學到的言詞,就會儲存在記憶裡,成為最熟悉、最容易脫口而出的。尤其是在自己的本質與主觀產生前就已儲存下來的話語,在無法分辨是否必要的情況下,會就此在心裡生根。

「說話」也是一種生存策略。孩子們從大人那裡學到如何對應世間與他人,「啊,原來這種時候這麼說就行了」「原來這種情況不能這麼說」,但因為尚無法分辨對錯,於是會無條件接受這些規則,並做為規範。好比即使不是自己喜歡的歌曲,但因為媽媽邊洗碗邊哼唱的緣故,於是有一天發現自己也在不知不覺間哼起同一首歌。

即使沒告訴自己「應該這麼說」,一旦碰到類似的情況或人,不知不覺就會隨口說出過去曾聽過的話語。

「被我的話傷害的後進不少。雖然我是希望他們做得更好,但好好說卻沒人要聽,只好用強勢的態度訓人,我也很無奈啊!事後想想,這種態度似乎是受到第一個職場主管的影響。那個人說話真的很強勢,我也因此受到不少傷害。當時是他一個人帶我的,除了他,我沒有跟其他前輩長時間共事的經驗,可能因為這樣,所以作風越來越像他吧。不知道這是不是也算一種傳承?」某位在別人口中非常會教訓後進的上班族曾這樣對我說。

言語的影響力並不只傳承自父母,也有很多人隨著工作時日漸長,說起話來與共事過的上司越來越像;也可說是模仿前輩的言語,當做自己的應對方式。碰上後進出錯,或結果不盡如人意時,自己就會在不知不覺中重播以前聽過的話。

事實上,「說話的方式」應該因人因時而異。如果每次說話都使用固定模式,就算遇到需要說其他話的時候,也只會像鸚鵡般重複同樣的話語:該安慰的時候,卻給予勸告;該鼓勵的時候,卻一味指責。

這種人最大的問題,在於不知道自己所用的說話習慣是什麼,也不清楚這種習慣從何而來。雖然話說得很多,卻不知道要回顧一下自己說了什麼,因此不斷重蹈失言的覆轍。不管是開會、自己報告、聽別人報告,還是聚餐的時候,總是分不清「想說的話」和「習慣說的話」;對於哪些話會造成對方的混亂,真正該說的話又是什麼,一點概念都沒有。

你是否也有至今都未曾意識到的說話習慣?具體而言是什麼?

※ 本文摘自《言語之碗》,原篇名為〈脫口而出的習慣〉,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