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疾病之吃,回憶都有悲傷生根
文/楊双子
我們撿遍他人善意的二手衣物,休憩閱讀仰賴租書店與圖書館,日用品永遠選擇最低價,尋常一切物慾降到低點,唯有飲食例外。但並不是追求高檔,也非崇尚精細。早餐的饅頭夾蛋、火腿蛋餅可以一吃經年。紅蘿蔔、南瓜、茄子、三色豆現身便當,皺眉也是全部掃盡。當然也上過法國料理的餐館,認得桌面陣列大小刀叉,或者日本料理店,板前座位吃握壽司。然則我們執著的是心滿意足。想吃夜市牛排或者麥當勞,想吃章魚燒蚵仔煎乾滷味,小火鍋鐵板燒臭豆腐,紅燒牛肉麵與黑胡椒雞排便當,那就去吃。重點是想吃就吃,想吃就真的能吃。吃的普羅大眾或者布爾喬亞,於我們是相同的邊際效益。
時年我讀中文系,若暉歷史系,每年增減一兩句座右銘。曾經我秉持「不役於物」,若暉恪守「無欲則剛」。食慾之前,我們一起繳械投降。
但能吃確實是福。
大學畢業以後的二○○九年,我們二十五歲,若暉確診罹患乳癌第三期。細胞組織呈現雌激素接受體陽性,自此易生雌激素的任何飲食皆為禁忌。醫囑必須低脂低油少醃漬,烹飪不可火烤油炸,戒除酒精糖分咖啡因與反式脂肪,謝絕豆漿牛奶乳製品,忌蝦蟹蚵蛤一干帶殼海鮮。扼要地說,再製食品與精緻食物全數再見,便利商店所賣零食飲料,一概不能入口。大學後期我著迷手沖咖啡,擁有一台多段刻度調整粗細的電動磨豆機,就在此際與咖啡愛好同步斷捨離。
心魔其實難擋,可是肉身正在變化。癌細胞轉移淋巴、皮膚、骨頭,最後肺臟,疾病逐年加劇,但凡手搖飲料含帶人工香精或玉米果糖,外食餐食稍添化學調味劑,若暉吃畢最遲當晚便會發作,或體溫上升,或無名之痛。我們唯有就範。
垃圾食物令人歡愉,健康食物通常難吃,為何?前者是強而有力的激情與痛快,後者原始,平淡,單純,溫吞,缺乏滋味的戲劇性。若拿水煮青菜對比麻辣火鍋,那是春天清晨凝聚茉莉花枝頭的一滴露水,對比夏季颱風掃蕩山林的一場暴風雨。我們才剛領略狂風暴雨的癲狂美好,點滴露水未免索然無味。
然而典型癌友飲食日久,舌尖世界終究回歸恬淡悠然。幾年過去,工作場合一名新進同仁是個自己挑豆烘豆的咖啡狂人,手沖一壺耶加雪菲慷慨分享,我喝了一口,感覺遭受電流穿透,心想咖啡的酸味與苦味竟然是這樣明確清晰。簡直武俠小說套路再現,我心領神會,飲食辨味原來真正是有境界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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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疾病裡吃喝,境界高低有意義嗎?
我一時半刻沒有答案。疾病之吃,回憶都有悲傷生根。
外科手術、化學治療、放射線治療、標靶治療到固定輸血,門診、住院、急診直至安寧病房,我們在醫院裡面,也在醫院外邊吃飯。
化療勢必白血球指數大幅降低,尤其忌口生食,水果切好以後不忘要過一遍冷開水。期間吃得乾淨謹慎,美食與否並不重要,畢竟反胃嘔吐的印象總是遠勝餐飯滋味。化療後的恢復期少量多餐,需吃肉,吃堅果,吃菜蔬。雙胞胎同進同出,日常飲食我陪著若暉吃,吃必講究機能實用,滋味之美可遇而不可求。
傳言禽獸之中屬鵝最為挑食而血肉潔淨,大姑姑不時從黃記鵝肉攜回切片的去骨鵝肉。阿伯每自越南返台,小姑姑必囑咐要給家裡囤貨無數越南腰果。中醫言稱生命力旺盛的地瓜葉多吃有益無害,廚房就好長時間都有一大碗公地瓜葉連日上桌,連爸都從南投山裡扛回野生野長的地瓜葉。地瓜葉尤其享譽癌友圈,地位堪稱抗癌之王,價廉易得,可以一頓接著一頓,我們日日吃,月月吃,吃成心頭肉上一條刻痕。
白血球指數常人是四千到一萬,若暉低破到有性命之虞的兩百以下。醫生開立白血球增生劑,每日皮下注射。醫院路遠,找來同眷村的小學同學D,D是資深護理師,示範如何開藥、汲取、去氣泡、推針,此後每日由我們自行注射──往日心想那些海洛因成癮到打針走水路的都是自討苦吃,未料人生峰迴路轉,有朝一日我竟然天天幫若暉打針。
藥劑注射輔以日常飲食,若暉再喝安素、補體素以快速補充熱量與蛋白質。善辨飲食之味的舌頭,在這個時候是一場悲劇。這兩樣鬼東西,實在有夠難喝。補體素姑且只是寡淡無味,安素卻像極無糖冰淇淋融化的香草乳漿,令人胃袋翻滾。我們知悉安素另有巧克力與草莓口味,時年網購不易,跑了幾間大藥局購得巧克力安素,以便若暉冰鎮飲用假裝是冰可可。但很困難,安素換湯不換藥,只是變作無糖冰淇淋融化的巧克力乳漿。
吃的樂趣,我們終究無法割捨。
化療以外的療程,多半適合吃肉。居家吃食俱簡樸,外食偶爾點綴花樣。我們喜歡健行路上的老美牛排。位置鄰近醫院,平價而非組合肉,兼具夜市牛排情懷。定期的門診結束,報告令人振奮或者頹喪,我們都吃老美,像是一點犒賞,或者一點慰勞。當然了,關於飲食問題,中醫一律建議水煮。可是若暉吃了油煎牛排不發燒不疼痛,老美就是沙漠裡的一汪泉眼,是我們的心靈慰藉。對坐總點一客沙朗一客菲力,切對半平分,姊妹倆可同時享用富有嚼勁與軟嫩多汁的兩種牛排。
也吃中央市場小吃部的李海,一塊滷肉與三兩條醃嫩薑,白米飯粒粒分明,搭配豬肝湯豬心湯,自以為也是補血。或者老四川,此生唯有味蕾追求狂飆,阻絕一切刺激豈非生無可戀?關鍵是,中醫鬆口說這勉強算是若暉唯一可吃的麻辣鍋了。再或篤行市場老吳與丁婆婆,油炸臭豆腐之上堆疊泡菜與小黃瓜絲,又炸又醃實在罪大惡極,可是人生啊,總有過不了的難關。人無完人,白璧何妨有瑕,我們的小奸小惡,全在口舌肚腹。
第一輪完整療程結束,兩年內若暉再度復發。人生很難,道阻且長。戒酒精飲料與帶殼海鮮的努力還在,糖與咖啡因的愛好則悄悄回歸,我們重新喝起隱身巷弄的老店紅茶,喝便利商店的咖啡拿鐵,還喝可樂。
也吃麥當勞,在最心力交瘁的時候。
二○一五年六月一日,長期就診的血液腫瘤科醫師 W 安排若暉住院檢查,掛上氧氣鼻管,手指夾著血氧偵測儀。前路茫茫的單人病房裡面,若暉體虛多眠,胃口低落。我買麥脆雞、勁辣雞腿堡,副餐薯條可樂加點麥克雞塊,進病房裡開懷吃喝。
W 醫師領著一隊實習醫生巡房,正好撞見我們吃到半途。我們窘迫而羞赧,像個孩子懺悔表示下次再也不犯了。W 以一貫平靜而權威的聲音說不必顧慮這些:「現在吃得下什麼,就吃什麼。」我們彷彿獲得赦免,對視而笑。
六月六日,能做的檢查已經全數做完,我們不明白住院的意義,若暉決定回家。隔兩日中午 W 代掛的一個門診,由我代替前往。若暉在家使用的製氧機,已經從氧氣鼻管改戴氧氣面罩,即使如此血氧仍偶爾低於百分之九十,呼吸影響食慾,出門前我說不如還吃麥當勞吧,門診結束我正好就近走一趟麥當勞,若暉同意。
然而那個我輕忽以為可以迅速來去的門診,實際是 W 安排給我的安寧緩和門診。療程以來 W 一次也沒有說過,若暉早就進入安寧階段,門診裡的醫師 S 則直言不諱:「我不能騙你,你妹妹現在是末期中的末期了。」我說你不要騙我,到底剩多久?S 說:「隨時,到週。」生命終結注定是在幾天之內的事情。我在半個鐘頭後走出醫院,進麥當勞點餐,騎車回家。不哭,沒有哭。我希望是這樣的。但事實是從門診裡面直到租處門口,我沿途流淚不止,無法自制。那是我第一次哭著點麥當勞,哭著帶麥當勞回家。
若暉離世,距離那頓麥當勞並不超過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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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怎麼就沒發現若暉走到末期中的末期了呢?
可能還是因為沒有經驗。
二○一四年底,若暉的血色素、血小板指數急遽降低。約莫是那個時候開始,若暉出現對冰的渴望。
想吃冰。時值冬天,並不直覺聯想剉冰,我們買了巧克力口味的品脫杯哈根達斯。若暉只吃了幾湯匙,覺得不對口味,乳脂太高了。那就冰棒吧?我們去魚麗書店買春一枝的天然水果枝仔冰,若暉幾口吃完,陷入沉思。
「我想吃的不是冰棒。」
我們一起思索,那會是什麼?
尋覓良久,結果是單純的冰塊。
此前我們對冰塊毫無關心,而後若暉卻展現對冰塊的異食癖。至此方知冰塊並不單純。便利商店所賣的衛生冰塊質地結實且滋味生硬,差評。麥當勞冷飲的冰塊形狀中空,厚薄有度,中等評價。義美門市冰咖啡的冰塊,咬而鬆脆,餘味純淨,成為若暉的首選。
阿姆耳聞異食癖,私下拉我去講悄悄話,言稱身旁熟人的一個經驗,癌末過世以前飲食習慣有所變化,恰正就是出現喜歡喝冰飲咬冰塊的雷同徵兆。我並不相信。上網查詢,尋得一兩筆非正式醫療報告的病患自言,缺鐵性貧血會引發對冰塊的異食癖。原來是這麼回事。西醫指出若暉造血功能下降,中醫醫囑要給若暉吃花生皮,合併都能解釋。
疑問有解,我則心安。
那段剝花生皮的日子,每天晚上我用盡全力禱告,神啊,請讓我妹妹康復起來。我細數人生所知最為神威顯赫的諸位神明,上帝、媽祖、關公、藥師如來佛,乃至神祕學的宇宙大人。根據吸引力法則的論點,必須以正面的形式許願,於是我在心底呼喊,拜託了諸位神明請讓若暉的骨頭強壯,血小板增加,讓她全身上下所有細胞都恢復健康!
也並不止於睡前禱告,每晚熄燈以前我幫若暉輕輕按摩,連帶對其肉身叨叨絮絮精神喊話,永恆是同樣的話語翻來覆去。若暉的左手臂因為淋巴廓清,容易水腫:「你會愈來愈好的,明天起來血路暢通,活動會非常輕鬆。」若暉的右副手臂負擔所有抽血、注射、人工血管植入,傷痕累累:「辛苦你了,起床以後都會復原起來了,健健康康的。」造血關鍵在脊髓:「加油啊,你沒問題的,細胞會很活躍,會讓全身都變強壯。」癌細胞轉移骨頭,集中於髖骨與大腿:「好的細胞會茁壯起來,組織都恢復原樣了,明天走路一定自然又順暢,全部都會更好的。」
我虔誠信神。如果魔鬼能讓若暉康復,我會信鬼。
可是時間後推不到半年,若暉連花生皮都吃不下了。
居家安寧期間,若暉愈睡愈多,愈吃愈少。
安寧護理師探訪時交代,身體機能正在停止,進食只是增加負擔,不想吃就不必吃了。
那時我每餐都買萬春宮附近烤肉沙拉店的茶碗蒸。高湯蒸蛋滑如凝脂,含而入喉。若暉起先還能吃小半碗,直到僅能吞服一兩口。再後來,若暉只吃冰塊。
仍然是義美的冰咖啡。問過能否只買冰?不行。於是回家分離冰塊與咖啡,以湯匙勺冰食用。時至若暉連冰塊也咀嚼不動,由我咬碎後以湯匙餵食碎冰。
能吃是福。
若暉最終的一兩天,每日只吃一小塊冰。
※ 本文摘自《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原篇名為〈不吃花生倒吃花生皮〉,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