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他們知道自己的仇視目光,其實是望向一名白人⋯⋯
文/約翰.格里芬;譯/林依瑩
我決定是時候要進到這個讓黑人極端懼怕的州了。
喬帶著花生回來。我告訴他們我要前進密西西比州的決定。
聽到這個消息,他們幾乎是氣急敗壞地說:「你去那裡幹嘛?」喬表示反對,「那邊容不下有色人種,尤其是現在正逢帕克案的爛攤子。」
「他們會像對待狗一樣對待每個黑人,」斯特林說,「你真的最好別去。」
「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我告訴你,」喬堅持說,「我知道。我去過那裡一次,而我當時只恨沒有及早離開。而且那時候的情況還沒有像現在這麼糟糕。」
「是的,但是密西西比州告訴世人說他們和黑人的關係非常美好──說白人和黑人彼此了解而且彼此喜愛,說局外人根本不了解。好,那我就要去那裡,看看我是否能理解。」
「是你個人的屁事,」喬說,「但我真的很不想看到你這麼做。」
「你會找時間回來看看我們,會吧?」斯特林說。
「當然。」我說,然後就離開了,道別得有些笨拙。
我的現金快用光了,所以我決定在離開前兌現一些旅行支票。此時已過了週六中午,銀行已經關門了。但我想若到一些比較大型的商店兌換支票應該不成問題,特別是德里亞茲街上那些我有去買過東西的店。他們認識我這個客人。
我搭公車到德里亞茲街,順著街道走,來到我最常來購物的折扣商店。年輕的白人女孩走過來接待我。
「我需要兌現旅行支票。」我微笑著說。
「我們沒有在兌現任何形式的支票。」她堅定地說。
「妳看,妳認識我。妳曾經服務過我。我需要點錢。」
「你應該要去銀行的。」
「銀行已經關門,我才發覺需要錢。」我說。
我知道我讓她不堪其擾,但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位年輕漂亮的小姐竟是如此無情,她發現我不是進來買東西的時候,竟可以表現得如此傲慢。
「我很樂意買幾樣東西。」我說。
於是她打了通電話給位於開放夾層樓面的會計部門,「喂,我們有在兌換旅行支──」
「沒有!」白人女人大聲喊回來。
「謝謝妳的好意。」我說著,走了出去。
我沿著德里亞茲街和拉姆帕特街,進到一家又一家的店詢問。每家商店店員一發現我不是要買東西而是要兌現支票時,他們的笑容就垮了下來。我可以理解這種變化──這不是拒絕,而是態度惡劣。我開始感到絕望與不滿。如果是白人,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幫忙兌換旅行支票。每次他們拒絕我,都清楚地暗示說我可能是用不正當的方法獲得了這些支票,而他們不希望與這些支票或與我有任何牽連。
最後,我放棄希望,在沒有錢的情況下決定留在紐奧良,直到星期一銀行開門。我遂往城區走。商店櫥窗上的小小金色字體引起了我的注意:天主書店。根據我對天主教看待種族主義立場的理解,我懷疑這家店是否會願意兌現黑人的支票。帶著些許遲疑,我開門進到店裡,並做好會失望的心理準備。
「你能幫我兌現這張二十美元的旅行支票嗎?」我問老闆娘。
「當然。」她毫不猶豫地說,好像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她甚至沒有端詳我。
我非常感激,甚至還買了許多平裝書,包括雅克.馬里旦(Jacques Maritain)、湯瑪斯.阿奎那(St. Thomas Aquinas)和克里斯多福.道森(Christopher Dawson)的作品。我把這些書塞進夾克裡,匆匆趕往灰狗巴士站。
在車站大廳,我尋找著有色人種專用的等候室,但找不到。我走到售票處,女售票員看到我時,一張迷人的臉蛋頓時變得非常難看。她那如此出乎意料且毫無來由的慍怒,讓我不禁有些退縮。
「你要幹嘛?」她很生氣地說。
我注意自己說話的語調,盡量保持禮貌,然後問她前往哈蒂斯堡(Hattiesburg)的下一班巴士。
她很粗魯地回答,以憎惡的眼神瞪著我。我知道那就是黑人所說的「仇恨凝視」(the hate stare)。這是我的初體驗,和我過去偶爾會看到的那種否定的眼神大不相同。要不是因為我過分驚訝,面對這種極度憎恨的誇張表情,我很可能會被逗樂。
我在腦海中琢磨著這樣的話:「對不起,但我有做什麼得罪妳的事情嗎?」但我意識到我什麼也沒做,只是我的膚色惹怒了她。
「請給我一張去哈蒂斯堡的單程票。」我說,並在櫃檯上放了一張十美元的鈔票。
「這麼一張大鈔,我無法找零。」她唐突地回答並轉身離開,好像已經大功告成。我依舊守在窗口,感到被莫名地拋棄了,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過了一會兒她又走回來,漲紅了臉大聲喊道:「我已經說過了,我沒辦法找這麼多錢。」
「當然可以,」我硬著頭皮說,「像灰狗巴士這麼大的公司,一定有某種方法可以替十美元的鈔票找零。也許經理──」
她從我手裡猛然地抽走鈔票,然後掉頭離開窗口。過了一會兒,她再次出現,憤怒地把給我的找零和車票丟在櫃檯上,而且由於用力過猛,大半零錢都掉到我的腳邊。她看著我的每個表情都帶有深深的怒氣,讓我目瞪口呆。她的舉止是如此狠毒,不禁讓我替她感到難過。我的表情一定出賣了我,因為她的臉漲得更紅。竟有黑人敢為她感到難過,她一定覺得這個黑人也太過囂張了。
我彎腰從地板上撿起零錢和車票。我心想,如果她知道,她用這麼不淑女的方式對待的黑人其實是一名白人,她會作何感想。
離巴士出發還有將近一個小時,我準備去找個可以坐下來的地方。寬敞而氣派的候車室幾乎是空的,沒有其他黑人在這。不過如果沒有看到其他黑人坐下來,我也不敢找位子坐。
再一次地,又一道仇恨目光如磁鐵般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它來自一名中年、身材魁梧、衣冠楚楚的白人男性。他坐在幾公尺遠的地方,眼睛盯著我看。我難以描述這種惡狠狠的威脅。這種無所保留的仇恨會讓你感到迷惘、噁心,並不是因為它威脅到你,而是因為它展現出一個人如此沒有人性的一面。你會看到一種瘋狂、如此傷風敗俗,它下流的本質(而非它的恫嚇)讓你感到恐懼。我未曾體驗過這種感覺,讓我無法把目光從男人的臉上移開。我很想跟他說:「奉上帝之名,你看看你對自己做了什麼。」
一名在車站負責搬運行李的黑人服務員朝我走來。我看到他的白外套而轉向他。他的目光迎上了我的,傳達出那種悲傷、那份理解。
「我應該去哪裡等車?」我問他。
他輕觸我的手臂,沒有說話,但讓人放心,好似他會與我共度難關。「從這裡出去,過了轉角,就是候車室了。」
那個白人繼續瞪著我看,嘴角因厭惡而扭曲,轉過頭來看著我離開。
在有色人種的等候室,我坐在最後一個空位上。等候室並未特別標示為有色人種專用,只寫著「有色人種餐飲部」,這可能是由於州際旅行規定的緣故。這裡擠滿了憂愁的面孔、對一切喪失熱情的面孔、等待著什麼的面孔。
我從天主教書店買的書沉甸甸地在我的口袋裡。我抽出其中一本,也不看書名為何,就攤開並擱置在大腿上閱讀起來。我讀到:
……只有抱持正義,我們才能真正地衡量一個人的價值……一個人若不正義,他就不足以稱之為人。柏拉圖如是說。
我曾聽過另一種講法,是一句格言:不義之人不可稱之為人。
我把這段話抄在小小的口袋筆記本裡。一名黑人婦女,面無表情,只是流著汗,看著我寫字。當我轉身將筆記本放進褲子後面的口袋中時,我發現她的嘴角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他們把巴士叫過來。我們魚貫而出,走到挑高的車庫,排成一列。黑人站在後面,白人排在前面。巴士的引擎空轉著,讓空氣中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廢氣味。一名軍官急忙地排到白人隊伍的末端。我退後一步讓他排在前面。他拒絕了,並走到了黑人隊伍的末端。每個黑人都伸長了脖子,觀望事情的發生。我知道穿制服的人,特別是軍官,很少會墮落到表現出歧視,或許是因為軍隊中已經黑白混合了吧。
我們汗流浹背,原本我都準備好離開等待下班巴士,但後來我被允許上車。雖然州際巴士名義上不允許種族隔離,但前往密西西比州的車上,沒有哪個黑人會蠢到嘗試坐在後排以外的任何位置。我在距離最後排不遠處的位置上坐了下來。周圍許多人在低聲對話。
「好啦,我們要進到密西西比了。大家都宣稱說密西西比是聯邦各州中扯最多謊的州。」我背後的一個人說。
「這也是事實,」另一個人說,「不過,也就只有密西西比州謊話連篇。」
我們在陰暗的天空下駛過紐奧良。車上的空調讓我們感到舒適。過橋時,龐恰特雷恩湖(Lake Pontchartrain)的湖水映照著天空的灰色調,點綴著被風吹起的白浪。
巴士在鎮郊停下來,來接更多的乘客上車。其中有一個醒目的黑人男子,身材高大修長,穿著高雅,是「情聖」型的。他留著小鬍子,下巴的山羊鬍經過精心修剪。他往車尾走,給了白人一個諂媚、近乎親暱的表情。而當他走到後方,掃視其他黑人乘客時,表情瞬間扭曲成訕笑。
他側身坐在我走道另一邊的空位上,開始對著他身後的兩兄弟長篇大論了起來。「這個地方臭死了。一大堆該死、骯髒的黑人混混。看看他們,根本不懂得打扮,不值得享受任何更好的事物。Mein Kampf(我的奮鬥)!你會說德語嗎?不會。你如此無知,讓我作嘔。」
他開始惡毒地責怪自己的同胞。他說著片段的法文、西班牙文和日文。
我轉頭朝向窗戶,我們行經的地方陽光和煦,我看著鄉下的景色飛快掠過。我不想參與任何和這個陌生人的討論。
※ 本文摘自《像我一樣黑》,原篇名為〈直搗核心〉,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