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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應該平安圍爐的除夕夜,我在醫院值班守歲

文/阿布

AM 09:23

今天是除夕夜,但是我一早就得背著背包到值班室待命。婦產科的年假以大年初二為界,區分為放前五天假與後五天。雖然上前五天班的人除夕及初一無法回家團聚,但是在以開刀為主的婦產科病房則因過年而早早進入休兵狀態,清閒無事,也可以順便避開過年後「開工」的新病人潮;因此許多人寧可放棄年夜飯,在醫院守歲。

原本平日人來人往的地下街冷冷清清,燈暗著,大多數的店家都拉下鐵門。連病房區也顯得比平常安靜;醫院裡能出院的病人早就在這一個禮拜之中陸陸續續地出院了,留下來的幾乎都是出不了院的重症患者,原本五層樓的婦產科病房也關到只剩下兩層。

然而新生命是不分時刻到來的。我這一層樓多是產科病人,樓下產房在農曆年的最後一天依然生意興隆,接連送上來好幾個剛生完的產婦。病房裡偶爾響起嬰兒稚嫩的哭聲,有時候可以看見產婦穿著粉紅色的病人服,虛弱地踏著拖鞋蹣跚走過,鞋底摩擦地板的聲響在無人的走廊上乾乾地拖了好長好長。除此之外,平日熟悉的忙碌景象都消失了。沒有主治醫師熱鬧的查房大隊伍,沒有在護理站愣頭愣腦的見習醫學生,沒有開完刀後,病人推床輪子喀啦喀啦由遠而近的聲音。

靜極了,這時候的醫院彷彿巨大的神殿,莊嚴肅穆,祕密侍奉著隱形的神祇。

PM 12:07

午餐時間因覓食而走出了醫院。過一條馬路,平日熱鬧的商店街今天也冷清了許多。繞過去巷子口看一眼,常吃的那家火鍋店果然沒開,拉下來的鐵門上貼了紅色的新年快樂。巷子裡的違規停車都不見蹤影,冷風捲著垃圾袋在街上飛跳,四面環顧,彷彿死城。

附近沒有任何一家像樣一點的餐廳開著。最後只好妥協,隨便找了一家還營業的便當店將就點了菜;櫃檯前大排長龍,我在人群外伸長了手,好不容易才搶到一個便當。

離開前的最後一眼,正巧瞥見了電視上新聞正在播放著高速公路的車潮,與天氣即將回暖的消息。

PM 17:35

午後趁著暫時無事,回宿舍洗澡,順便用電腦上網。因為過年期間門診休診,在急診值班的同學全部人仰馬翻。有人在網路上留言說,值班的時候,急診進來了一個疑似中風的老奶奶,極力抵抗伸到她眼前的鼻胃管;護理師在幫她四肢約束的時候,原本癱軟的左手、左腳忽然有力地掙扎了起來。家屬在旁喜極而泣,醫護人員全都傻眼。他為這段趣事作了結論:我居然發明了中風的最新療法。

過年嘛,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肚子開始餓了。往年這個時候,都已經在老家的餐桌上與堂兄弟爭奪載浮載沉的火鍋料。離開寢室時,看見宿舍交誼廳併起桌子擺開筵席;幾個來見習的中國醫師用電磁爐煮了好幾鍋火鍋,請同樣來交換的外國醫師們吃年夜飯。一群金髮碧眼的洋人圍一圈站著,笨手笨腳學用筷子夾火鍋裡的菜。滑稽的景象,熟悉的味道,過年真的什麼事都會發生。

我一個人走向電梯,火鍋的香味飄蕩在身後無人的宿舍走廊久久不散。

PM 18:40

窩在病房改建的值班室裡,隔音很差的牆壁隱約傳來隔壁房間模糊的說話與電視聲。接到了一通電話,說今天醫院為值班的醫護人員準備了年夜飯,可以去拿便當。

便當紙盒上貼了婦產部長署名的小卡片,「感謝您歲末寒冬仍堅守崗位,在此獻上精心準備的美味餐點,請慢慢享用。」……奇怪,語氣怎麼有點像祭祖時候的禱詞?只差結尾沒有祈求保庇全家平安健康。不過,醫師在醫院值班吃年夜飯的意義,不正是堅守醫院防線,守護住院病人的平安健康嗎?

便當鼓鼓的,打開一看,菜色認得出來是地下街的便宜燒臘;即使如此,我還是把這頓冷掉而糊在一起的年夜飯,就著值班室昏暗的燈光,一個人津津有味地吃完它。

PM 20:17

遠處傳來煙火爆炸的重低音,感覺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穿過了冷空氣的牆之後已經變得模糊,聽起來像悶悶的鼓聲。

好久沒有放煙火了。

忘記是多小的時候,幾個一年只見一次的堂兄弟會在吃完年夜飯以後,吆喝著在透天厝前放煙火。那時候還沒什麼火災的概念,反正對面就是一大塊田,再遠是一排黑乎乎的樹林;長我八歲的堂哥宛如孩子們的領袖,浩浩蕩蕩率領著一群堂弟、妹與鄰居組成的雜牌軍在門口放鞭炮。放最多的煙火是那種陽春的、一根細木條帶著塑膠頭的沖天炮,架在玻璃瓶的發射台上點火;但偶爾也會有一些零用錢能負荷的特殊炮種,火樹銀花、霹靂炮、蝴蝶炮什麼的。有時失控的煙火會在尖叫聲中墜毀在鄰居陽台或屋頂上,而招來大力關窗表示憤怒或屋裡一陣含糊的叫罵;但大部分目標都是朝著田野遠處一望無際的黑暗發射。

空氣中瀰漫著火藥的煙硝,然而那時候我們都不知道,那片視力所及之外的黑暗裡到底藏著什麼。我們頂多站在溫暖的燈光邊緣大吼大叫,對著想像中的敵人軍團發射巡弋飛彈,而從來沒有人真正大膽穿越田野去一探究竟。

而之後某一年回去,那片田忽然建成了比透天厝還高的大樓,鄰居的孩子搬家或上學,早已換了又換;總是帶頭撒野的堂哥考上了第一志願高中,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補習念書。不知道哪一年起,過年再也沒有人放煙火了。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原來我們眼前的那片黑暗終有一天會散開,變成房子、街道,或我們所熟悉的城市的一部分;而黑暗裡頭,除了墜毀的沖天炮,其實什麼都沒有。

PM 22:13

救護車嗚咿嗚咿從遠處快速接近,愈來愈大聲,到某時刻警笛聲忽然消失,我知道是已經停在急診室門口了。已經是這半小時中第三次救護車警笛。

隔壁床位、值不同樓層的實習醫師被一通電話 call 去之後消失了很久,直到剛剛才回來。他搖搖頭說樓上有個病人狀況很差,意識差點叫不醒了;血壓如氣溫一路疲軟,不管怎麼輸液都上不來。

那床癌末病人的狀況我也知道,她從兩個月前就住到現在,幾乎每個實習醫師都開過她的醫囑。我們兩個都沒說話,心知肚明搞不好撐不過今晚了。即使在原本應該平安圍爐的除夕夜,疾病還是不停止它的進攻。

AM 00:00

我決定去買宵夜邊吃邊守歲。每逢夜深人靜之時,地下街不打烊的麥當勞與 7-11 永遠是值班醫師的最後防線。拎著薯條走回值班室的路上,地下街的長廊已經熄掉大燈,卻仍然應景掛著一整排暗著的大紅燈籠,原本應有的喜氣變得格外荒涼。

我想起以前大學時代每逢考前的半夜,男生宿舍總會有一群同學穿著短褲、汗衫,在走廊上呼朋引伴趕在便利商店打烊之前下樓買宵夜。有時也會覺得奇怪,只是坐電梯到B1去而已,為什麼每次都要一堆人一起去呢?

忽然很想念那些吵鬧的哥們。一群人捧著熱呼呼的微波食物,搥彼此的肩膀說著垃圾話:欸慘了都念不完。你屁咧最好不要考出來又九十幾。哈哈哈哈。那時候的記憶似乎只有永無止境的原文書、三十秒定生死的跑台考;但是一群沒念書的人聚在一起,似乎也不再那麼可怕了。那些同學,當中大概有許多是分散在各個樓層,與各科的疾病戰鬥著。不知道此時此刻,他們會不會想找個人一起吃宵夜守歲?

正當我回到值班室靜靜吃著薯條的時候,另一個實習醫師推門進來,順手從我的袋子裡撈走幾根薯條,頹然坐倒在椅子上。說樓上那個病人腫瘤出血的狀況還是沒改善,家屬圍在走廊上低聲討論許久,決定簽了不急救同意書。

沒吃幾口,他又接到電話,匆匆地離開了。

我一個人解決了剩下的薯條,忽然遠處鞭炮聲大作,拿起手機一看,00:00。十二點整,新年了,今天是大年初一;告別一個農曆年,時間被無聲無息翻了一頁。然而未來的一切不會有什麼不同,充滿喜氣音樂與紅色爆竹的年假只是暫時休息的逗點;過完年,又是一連串排隊而來面目模糊的日子。還是有孕婦會生產,有人開刀告別體內某個器官,也會繼續有臨終病人簽下不急救同意書;然而這一切一切,都是過完年以後的事了。

我躺回床上,盯著上鋪黑色的木板,心裡對自己說:新年快樂,希望新的一年,每個人都能平安健康。

※ 本文摘自《實習醫生的祕密手記》,原篇名為〈守歲〉,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