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談及羅興亞人,緬甸國內與西方國家的看法南轅北轍
文/吳丹敏;譯/黃中憲
在緬甸其他地方,此前只有少數人聽過「羅興亞」一詞。英國人未使用此詞,軍政府亦然。許多緬人認為,來自孟加拉的非法移民,不只欲逼政府接受其為緬甸公民,而且要政府接受其為原住民族,而羅興亞一詞的出現,就是實現此企圖的作為之一。他們堅持將若開邦北部的穆斯林叫作「孟加拉人」(甚至「卡拉人」)。境外活動分子、政府、媒體愈是堅持使用「羅興亞」一詞,緬甸境內許多非穆斯林就愈是懷疑國際有不良居心。
在緬甸,有人透過臉書,傳播蓋達(Al-Qaeda)和伊斯蘭國在他處施暴平民的無數畫面。蓋達的基層組織已在仰光附近運作的說法,四處流傳。人們擔心即將受到攻擊。有人在社交媒體貼出地圖,地圖上呈現千餘年來伊斯蘭傳播的情況,唯獨緬甸夾處在孟加拉一億六千萬穆斯林和馬來西亞、印尼共兩億五千萬穆斯林之間。全國各地的民族主義者,愈來愈常把孟加拉邊界稱作 anauk-taga,即「西大門」。羅興亞人的困境與這股對全球伊斯蘭主義運動的憂懼有密切關係。
二○一四年初,一個新民族主義組織崛起,勢力頗大,通稱馬巴塔(Mabatha)。註144馬巴塔一詞是其全名──種族與宗教保護協會──的緬語頭字母簡稱。種族(amyo-tha)一詞指的是緬人,宗教(thathana)一詞則指佛教。馬巴塔世界觀的核心,係對緬甸正在經歷的現代化心懷不滿,並認為腐敗菁英正蹂躪一般老百姓和他們所最看重的價值觀。支持馬巴塔的選民愈來愈多,而女人是其中一大主力,許多女人力促擴大女權。馬巴塔成員由佛教僧人領導,深信晚近衝突的根源係穆斯林老男人納年輕緬人女子為妾所造成的緊張關係。
馬巴塔鼓吹制定四道新法,以「保護種族與宗教」。這裡用來指稱「保護」的緬語saungshauk一詞,其實意思較接近於「照顧」,一如照顧年邁父母。第一道新法禁止一夫多妻,把無婚姻關係的同居列為犯罪(這些新法於二○一五年通過後,只有少許人被依此法逮捕,而其中第一個被捕者,其實是在仰光背著老婆與情婦私通的一個信佛教的緬人小鎮男子)。第二道新法規定,凡是想要皈依他教的人,都得先接受訪談,然後研究新宗教至少九十天,才准予改信。第三道新法規定,女佛教徒想嫁給非佛教徒的男子,若未滿二十歲,需徵得父母同意。第四道且最具爭議性的新法,允許政府在人口成長率高得異常的地區(即若開邦的羅興亞人區域),制定生育規定。
威拉杜(U Wirathu)是狂熱的僧人,也是馬巴塔的成員。二○一四年二月,與翁山蘇姬的某個主要助手會晤時,他問全國民主聯盟,既聲稱站在「人民」那一邊,為何還反對這些法律。許多信佛教的民族主義者讚許全國民主聯盟追求結束軍事統治和還權於「人民」。他們把保護「人民」視為這些目標不可或缺的一環,而其口中的「人民」,指的是信佛教的「緬人」。威拉杜說,「我們會把翁山蘇姬的銅像立在基座上,永遠膜拜她」,如果她支持這些法律的話。註145
全國民主聯盟裡「全國」一詞的緬語是 amyo-tha,和「種族」一詞的緬語一模一樣。「種族」和「國家」是同義詞,對某些人來說,「民主」應意味著這個國家以種族為基礎,至高無上。在若開邦,女佛教徒告訴西方和緬人研究人員,他們最擔心的事是遭男穆斯林強暴。註146
面臨國際譴責
在西方,對緬甸政府軍和政府的批評有增無減。這場危機主要被說成是人權、人道災難,孟加拉境內存在數萬名難民,使西方更認為解決此危機刻不容緩。聯合國機構示警道,仍在緬甸境內高達八萬人的羅興亞孩童受苦於嚴重的營養不良,而當地市場的瓦解和緬甸政府對當地取得的援助加諸限制,是造成此現象的禍首。但對軍方總司令來說,首要任務是讓世人知道,面對緬甸境內所謂的前所未有的恐怖主義威脅,他不會示弱。
八月上旬,傳出愈來愈多若開羅興亞救世軍殺人之事,包括殺害該區域非穆斯林的平民。若開族佛教徒政治人物飛到奈比多,請求總司令加強保護。幾日後,軍方即大舉增兵該區域,包括第三十三、第九十九這兩支精銳輕步兵師的三個營。
那個星期的某天早上,我公寓大樓附近來往車輛出奇的少。有個計程車司機告訴我,許多父母要孩子待在家裡,因為有傳言說伊斯蘭教徒就要打過來。在菲律賓,馬拉威之役(Battle of Marawi)當時戰況正來到最激烈階段。與伊拉克、黎凡特伊斯蘭國(Islamic State of Iraq and the Levant,簡稱ISIL)結盟的民兵,已於五月下旬拿下馬拉威這座港市,引發其與菲律賓政府軍長達數個月的激戰。緬甸輿論認為若開羅興亞救世軍不是欲捍衛受壓迫少數民族之權利的烏合之眾,而是替威脅全球的伊斯蘭主義在當地打頭陣的民兵部隊。
八月二十四日,安南親自向翁山蘇姬和政府軍總司令提交其報告。這位前聯合國祕書長示警道:「若不盡快聯合行動──由政府領導且得到政府、社會各部門協助──我們可能再度陷入另一個暴力、激進化週期,從而會進一步惡化若開邦的長期貧窮。」他提議對應此問題時,將安全因素、人權、該地區的長期發展一起納入考量。註173翁山蘇姬欣然接受此建議,保證依此建議徹底執行。
幾小時後,就在二○一七年八月二十五日午夜後不久,若開羅興亞救世軍同時發兵攻擊三十個警察哨所和地跨若開邦北部三個鎮區的一個陸軍基地。每一場攻擊都動用數百名羅興亞男子,其中某些人配備槍枝和爆裂物,其他人配備大砍刀和簡陋自製武器。十名警察、一名軍人、一名移民事務官員遇害。政府說擊斃七十七名進犯者,俘擄一人。若開羅興亞救世軍在推特上貼文:「這是我們為保衛世上受迫害人民,把受壓迫人民從壓迫者手裡救出的正當舉動!」
那天早上八點左右,若開羅興亞救世軍戰士進入一座印度教徒小村,集攏男女小孩共六十九人(既非羅興亞人也非若開人的印度裔居民),殺掉其中大部分人,把其他人擄走。鄰村四十六名印度教徒也遭擄走。如今下落仍然不明。註174若開羅興亞救世軍也攻擊若開族佛教徒村子和姆羅族、丹奈族(Daingnet)這兩個人口不多的少數民族村子。若開羅興亞救世軍透過WhatsApp對外發送信息:「燒光所有若開人的村落,一個接一個燒……從四面八方攻擊他們的村子,使村子每個角落都燒起來。任何村子──所有姆羅人的村子、所有丹奈人的村子──都不放過,放火燒光。」註175
緬語社交媒體上充斥著恐懼和憤怒,擔心整個若開邦北部就要落入「伊斯蘭恐怖主義分子」之手。「孟都和布帝洞(Buthidaung)已失陷。」那天下午有個前高官告訴我,這兩個最靠近孟加拉的鎮區失陷了。這完全不是事實。但施暴非穆斯林的說法,幾小時內就傳開,要軍方出手剷除「西大門」敵人的呼聲四處響起。
軍方反擊毫不留情。「我們接到命令,只要有騷動不安,就燒掉整個村子。如果村民鬧事,我們會把一切毀掉。」這是二○一七年八月下旬某緬甸軍官與孟都鎮區印丁(Inn Din)村某羅興亞男子電話交談時,被錄下的交談內容一部分。幾天後,這個村子就被夷為平地。註176九月頭幾天殘酷戰事未停,奪走數百、甚至數千條人命。
據聯合國、國際特赦組織和其他國際人權組織的說法,至少在三個羅興亞人村子出現大屠殺,動手者是緬甸軍方,矛頭主要指向男人,但也有婦孺遇害。這些屠殺發生於若開羅興亞救世軍據以為出擊基地的村子。在至少另外四個村子,保安部隊不分青紅皂白開火,殺掉欲逃走的人,然後燒掉他們的房子,但在此外數個村子,他們很可能也幹了同樣的事。每樁攻擊裡,可能都有多達七十人遇害。這些也是與若開羅興亞救世軍有關聯的村子,從而讓人覺得這是對叛軍作亂的集體懲罰。其他更多村子,當大部分村民得悉附近發生暴力事件後,即趁著政府軍和若開人民兵尚未到來前逃走。接下來幾個月,政府軍或甫得到武裝的若開族佛教徒民兵燒掉數十個村子,或在佛教徒、穆斯林混居村裡燒穆斯林居住區,放火燒之前,若非村民已自行離開,就是逼他們離開。註177
在八月二十五日後的幾星期裡,遇害的人數總數難以查明,因為沒有立場公正的評估團隊或法醫團隊獲准進入該區域。法國援助組織「無國界醫生」二○一七年十二月估計,至少六千七百名羅興亞男女小孩遇害,大多死於槍傷。這份估計數字係根據對孟加拉境內難民的訪談得出。註178國際特赦組織等人權團體用衛星影像進一步核實此數據,說此估計大略屬實。註179但由於沒有實地充分調查,沒人說得準。
最慘絕人寰的事件大概發生在濱河的圖拉托利(Tula Toli)村。若開羅興亞救世軍從該村出擊攻打政府軍,並燒掉一座姆羅族村子,殺掉六人。八月三十日,政府軍已占上風,與民兵一同進入該村,數百人不得不逃到東邊的半島上。大部分人不識水性,因此無路可逃。男子和年紀較大的男孩被從中挑出處死。有些婦孺也在槍林彈雨中中槍。遇害人數不詳,但據估計達數百人。註180
在這兩天前,在南邊約八公里處,政府軍來到沿海村印丁,開始與若開人民兵聯手燒穆斯林房子,迫使羅興亞人逃到附近山區。九月一日,已逃走的數百人,在海灘上尋找食物和設法逃至孟加拉時,被政府軍發現。其中十個男子遭拘留、訊問,隔天早上被當成好戰分子嫌疑犯處死。註181
西方和伊斯蘭世界的反應令緬甸政府難以招架。在紐約,美國駐聯合國大使妮姬.黑利(Nikki Haley),把緬甸當前的情況說成「欲清除國內某少數民族的殘酷且持續不輟的有計畫行動」,聯合國祕書長古特瑞斯則稱之為「人權夢魘」。註182土耳其總統雷傑普.塔伊普.艾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說,以羅興亞少數民族為目標的種族滅絕正在上演。在車臣的格羅茲尼(Grozny),數萬人群集該市主要清真寺前力挺羅興亞人。在雅加達,發生數日的抗議活動,包括極端主義的「伊斯蘭捍衛者陣線」(Islamic Defenders Front)的成員走上街,使交通停擺。在巴基斯坦各地,示威者要求出手反制緬甸政府,與警方起衝突。蓋達組織警告,緬甸會「因其罪行受罰」。註183
到了九月中旬,已有多達四十萬難民越過邊界進入孟加拉,幾乎全是穆斯林,其中許多人走了數日,途中沒吃、沒休息。這是現代最大一波難民逃亡潮。翁山蘇姬在西方的死忠支持者,驚愕於她未要求終止此暴力行動。在九月七日發出的公開信中,大主教屠圖稱她「我摰愛的姊妹」,信中寫道:「一個公義的象徵領導這樣一個國家,叫人覺得突兀。如果你登上緬甸最高位的政治代價是緘默,這代價肯定太大了。」註184
九月十九日,翁山蘇姬打破沉默,在奈比多有電視轉播的對外交官講話中,質問國外出現的說法。她說,過去兩星期軍方沒有行動。若開邦大部分穆斯林居民未逃離,這意味著情勢未如某些人所以為的那麼嚴重。她還說歡迎已前往孟加拉者回來。國外,絕大部分人不滿意這回應。一波更為嚴厲的國際批評隨之撲來。
九月下旬,牛津大學聖休學院卸下翁山蘇姬的肖像畫,換上日本古典風格畫作《牽牛花》(Morning Glory)。幾個月後,牛津市、都柏林市都收回二○一二年贈予她的獎項。二○一二年為她高歌過的歌手鮑伯.蓋爾多夫,這時說「我們不該和這個女人有任何往來……這事真可笑,她可以說辜負了我們都柏林人,辜負了愛爾蘭,因為我們以為她很了不起,但我們上當了。」註185
對多數緬甸人而言,羅興亞人不是難民,是暴民
緬甸國內的看法不只有別於西方,而且根本南轅北轍。絕大部分人相信若開羅興亞救世軍不只對國家有真實且即刻的威脅,而且已給若開邦的非穆斯林帶來可怕的苦難。緬語臉書上充斥著若開族佛教徒、印度教徒遇害的照片。電台播放從若開羅興亞救世軍手裡逃過一劫者哭泣受訪的內容。大部分人大聲叫好軍方出兵清剿若開羅興亞救世軍。埃埃索的家鄉皎漂,五年前上演過民族暴力衝突。她記得,這時有人說:「軍方為何不能像二○一二年那樣保護我們?」註186
只有少數人相信孟加拉境內羅興亞難民口中的暴行。「如今人人都有智慧手機,怎麼沒有照片或影片放出來?」我聽到許多人這麼說。另有人質疑,西方政府將近二十年前就能提出科索沃境內集體墓塚的衛星照片,如今為何提不出這樣的照片。有人說,軍方的清剿,再怎麼糟糕,都和已進行數十年的其他平亂行動沒兩樣。
九、十月,政府軍總司令敏昂來將軍發表一連串毫不讓步的演說,保證履行其職責,完成「一九四二年未竟的事業」──意指「孟加拉人」移入和穆斯林叛亂這兩個密切相關的威脅。在臉書上,他的擁護者大增。有人高聲要求築牆,以防「伊斯蘭」勢力再越過孟加拉邊界入侵。翁山蘇姬的政府和軍方都承諾促成此事,並請大企業家幫忙出錢。
相信軍方屠殺之說的人太少,因此,對所謂的西方極端偏見,怒火也日益高漲。鄰國政府也大多支持緬甸政府所為。戰事開始幾天後,印度總理納倫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訪問緬甸,就拒絕譴責緬甸軍方的鎮壓,反倒說「我們和你們一樣擔心若開邦境內的極端主義暴力,尤其是針對保安部隊的暴力。」十月下旬,數千人群集仰光市中心,支持軍方,反對「國際壓力」。
在社交媒體上,緬人談到西方連承認若開羅興亞救世軍的暴力行徑都不願意,猜測西方此心態係沙烏地──西方欲破壞若開邦穩定、迫使緬甸接納數十萬新「孟加拉」移民之計謀的一部分。居心為何,沒人說得準。緬甸漫畫呈現出聯合國官員,口袋裡現金鼓鼓,為穆斯林聖戰士打開「西大門」,一身阿拉伯人裝扮的蓄鬍男子帶著肯定神情旁觀。
十一月,與《華盛頓郵報》討論羅興亞人危機時,翁山蘇姬說「整件事充斥著胡言亂語」。註187
該年年底,孟加拉境內已有超過七十萬剛抵達的羅興亞人,其中絕大部分落腳於遼闊的庫圖帕朗(Kutupalong)收容營──世上最大的難民收容地點。其中一半以上是孩童,成千上萬孩童目睹暴力行徑,出現精神創傷。
緬甸政府想要打消國際上日益刺耳的「種族清洗」指控,但又深怕在國內招來批評,畢竟國內絕大部分人不接受聯合國的數據。於是,緬甸政府與孟加拉政府談成雙邊協議,承諾把能證明過去自己居住在緬甸境內者全數接回。什麼樣的證據會得到緬甸政府認可,不得而知。那些已離開者如果回來,會比過去更有可能拿到貨真價實的公民身分嗎?這更是未定之天。無論如何,由於留在若開邦的十餘萬羅興亞人仍在收容營裡受苦,由於外來援助受到限制,由於只有少許記者獲准進入該區域,由於緬甸政府堅決不接受國際調查,這些難民似乎不大可能會想在不久後就返回。
真的返回的話,他們回去的地方已變了樣。二○一七年晚期,推土機駛進數十個被燒光的村子,將全村推平。新馬路也蓋了起來,以改善若開邦北部與緬甸其他地方的聯繫。許多站在緬甸這一邊者,深信沿著緬孟邊界的長條形地帶,老早就是非法移入、犯罪、更晚近的好戰暴力行徑之淵藪,主張應保持該地「境內無孟加拉人」,並設立更強固的保安基礎設施。返回的羅興亞人,經「核實」後,要遷置更內陸的地區。
註釋
註144: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 “Buddhism and State Power in Myanmar,” September 5, 2017.
註145:Aung Kyaw Min, “Religion looms large over poll as NLD, Ma Ba Tha trade words,” Myanmar Times, July 31, 2015.
註146:Matthew J. Walton, Melyn McKay, and Ma Khin Mar Mar Kyi, “Why Are Women Sup- porting Myanmar’s ‘Religious Protection Laws’?,” September 9, 2015.
註186:Aye Aye Soe, author interview, August 10, 2018.
註187:Joe Freeman and Annie Gowen, “Burma’s Aung San Suu Kyi Under Fire as Alleged Military Abuse Follows Militant Attack,” Washington Post, November 4, 2018.
※ 本文摘自《緬甸的未竟之路》,原篇名為〈不踏實的民主化〉,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