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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時對鳳梨的厭惡,許或帶點對母親的叛逆

文/夏夏

故事是從那顆大鳳梨開始的。遙遠、巨大,飄在空中的鳳梨……

站在我鳳山老家的巷口,從兩排透天厝的夾縫中望過去是火車鐵軌,運氣好的話,可以看到龐然的火車從眼前轟然出現,像是從一棟房子鑽入另一棟房子裡。年幼時似懂非懂,只覺得火車帶著嘶吼閃現而過如同魔法,總讓我目瞪口呆。更神奇的是火車遠去後,視線越過鐵軌,遠處隱約漂浮著一顆大鳳梨。

打有記憶起,每回犯哭鬧,家裡的大人就說:走,我們去看大鳳梨。接著就把我一把抱起走到巷口,手舉得高高的指著鳳梨要我看,看著看著,我就忘了哭。

能開口說話的年紀後,總問父親,為什麼鐵軌的那頭會有大鳳梨?可是從沒得到過什麼肯定的答案,老覺得父親又跟平常一樣在瞎說,看來這注定是個永遠無解的謎。就像父親的生日為什麼和姊姊同一天,這也是個謎。我和姊姊從小一直搞不懂父親為何要捏造這個玩笑,也不知道如何查證。直到後來替父親辦住院手續,拿著他的身分證填寫病歷表格,這才想起年幼時的疑惑。

大鳳梨從什麼時候消失的?不記得了。倒是記得第一次搭上火車離家的滋味。

而鳳梨如刀,令我對其印象奇差。

我家吃鳳梨是對切兩刀,一剖為四,一人分到一條,就直接抓著啃。特別是年紀小的時候,鳳梨品種尚未改良,粗而韌的纖維咬起來很是費力,雖然母親再三叮囑不要伸舌頭舔,但因為咬不動,往往就不自主地邊吃邊吮,捺著性子吃完後,只覺得又累又氣餒,何況塞在牙縫的鳳梨渣更教人心煩。不多久,舌頭便似小刀狠狠劃過般疼痛,只能苦著一張臉等待味道淡去,真是讓人說來就有氣。還不說吃的時候太酸,吃完以後太甜。鳳梨汁液像酷暑時淋漓的汗,不管怎麼舔,還是擋不住黏黏甜甜的汁液沿著手心流下,又順著手臂滴得滿身都是,像塗滿了膠水,難受極了。

後來市場上陸續推出經過改良的鳳梨,據說纖維較軟,口味甜,無奈當時我已和鳳梨結仇。多年來,家裡買回來的鳳梨只有母親鍾愛,儘管她再三勸食,但我總以割舌頭為由不肯再吃。

沒想到時隔多年,母親已不在,我懷孕時,竟無法自拔地嗜吃鳳梨。那時候即便已屆臨盆,仍挺著肚子走了好幾條街去買。走不動時,便要Y下班後替我帶回來。我將鳳梨對切後再切片,拿叉子一口一口叉著吃,稍不節制,一口氣就能吃下近半顆。腹中的孩子也好胃口,一路以體重超前持續成長。每次想到醫生叮囑要控制飲食,才不捨地放下叉子,將剩下的藏入冰箱。奇怪的是鳳梨不再如刀,亦不過酸,而是如芬芳的蜜。不禁讓我好奇日日在腹中翻滾的孩子有什麼魔法,能化解我與鳳梨多年的仇。

端詳著盤中黃澄澄的鳳梨,總想起母親坐在老家的餐桌前,因為節儉經常捨不得開燈,只就著外頭的天光摸索著家中熟悉的擺設。而我們那條巷子的透天厝在短短的幾年內紛紛增建,以至於天光被越來越厚實的屋瓦擋在外頭,只能斜著身子從越來越窄的防火巷探進來撫照屋內人。就連火車的呼嘯與身影,都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渺小。在那昏暗的廚房裡,比電視機的聲光更耀眼的,就是母親碗中的亮黃的鳳梨了。

後來對鳳梨的厭惡,許或帶點對母親的叛逆,不論酸甜,說不吃就不吃。並且經常揮舞小刀似地回嘴,但母親都一一承接了,並且以她笨拙的方式持續地舔舐著。

懷孕的這一年,適巧著手編輯介紹鳳山地區的書籍,我又想起了鐵軌另一邊的大鳳梨。經過一番查證,才知道那是臺鳳公司設立在火車站後面的罐頭工廠,廠區門口高聳的大鳳梨是有名的地標。而早在日本時期,鳳山地區就因為地利之便,成為臺灣第一間鳳梨工廠的所在地,因而造就大量的就業機會。就連年輕學生也會趁著假日時到罐頭工廠打工,貼補家用。但隨著臺鳳遷廠,招牌大鳳梨也拆除,昔日廠址如今為大賣場,再年輕些的在地人就對此事完全不知情。為了要補上這一塊記憶,我四處打聽,希望能找到曾經在工廠打工的耆老進行訪談,無奈總是慢了一步,老員工已日漸凋零。

有一回和家人聊起,阿姨笑著說,妳要找的人就是妳媽媽。

原來母親當年也趕上這股熱潮的尾聲,和同窗好友去打工賺外快。得知這個情報後既驚喜又感嘆,驚喜的是這樣一路尋索竟又匯流到家族記憶中,感嘆的是母親已不在。我找到母親自幼認識的好友,她們多半推說不記得了,但又細細瑣瑣地想起一些片段,只要願意跟在後面耐心撿拾,就能勉強拼湊出過往記憶的形貌。

我想像留著標準學生頭的母親,假日時和姊妹淘蹲在工廠裡,握著鑷子學習夾出鳳梨肉上頭接近果皮處的黑籽。另外一頭,還有人負責操作機器,挖取鳳梨心。在那個年頭,鳳梨心被嫌口感硬而無味,因而棄之。不過總會有人來收取一籮籮的鳳梨心,挑到街上當零嘴賣,可見當時的儉樸。

待我和姊姊相繼出生後,鳳梨生產重心已外移多年,產量銳減。那時候我們全家出門,全賴一臺偉士牌摩托車。姊姊蹲在前頭的腳踏板上,我則是夾坐在父母之間。在兩個溫熱的身體中間一路搖晃,很容易入睡,睡了也不怕摔下去,因為母親會把我抓緊。因年幼,對遠近無概念,只要坐上偉士牌,就覺得是出遠門。在遠行的路上,經常見到鳳梨田,帶尖帶刺的從田裡冒出頭來,顏色和樣子都不是豔麗討喜的。當然,後來鳳梨田也漸漸消失了。或許連母親自己在繁重的家務中也漸漸淡忘了那段回憶,因此從來沒有提起。

如今愛吃鳳梨,但不擅長將其入菜,朋友推薦最豪邁的吃法是將鳳梨切條插上筷子,放入冷凍庫中,就完成了天然的水果冰棒。一邊慢慢啃咬著硬邦邦的鳳梨冰,一邊享受酸與甜的味道融進嘴裡,漾開一陣果香。

當然,有時抱哄著啼哭的嬰孩,望著窗外,想起記憶中讓我忘了哭泣的大鳳梨。不免好奇,未來在我孩子童年裡的「大鳳梨」又會是什麼呢?

※ 本文摘自《傍晚五點十五分》,原篇名為〈鳳梨〉,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