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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冷血凶手」翻案,英國教科書四百年來都在胡說八道?

文/唐諾

《時間的女兒》到底挑起了怎麼樣的烽火?簡單說,它挑戰了英王理查三世在英國歷史上永恆邪惡象徵的四百年定論,如果鐵伊是對的,那數百年來所有英國人求學生涯所唸的歷史教科書裡的記敘將完全是胡說八道:被英人譽為聖人、撰寫過不朽名著《烏托邦》、至今仍被認定是英史第一良相的湯瑪士.摩爾,在此事件中將成為是非不明的老糊塗蛋,或更嚴重,成為為諂媚君王亨利七世而不惜歪曲歷史的小人;而曠世大文豪莎士比亞依據摩爾《理查三世史》所書寫的名劇《理查三世》,則是一齣廉價可笑的大鬧劇。

事情大了。

往下,我們交代一下歷史背景,這滿困難的,因為一來這段歷史糾結盤纏,其次英國這些王公貴族為小孩取名字又沒什麼想像力,永遠在亨利、理查、愛德華、伊莉莎白、瑪格莉特這幾個有限名字打轉,亂上加亂,我們試試看有沒有辦法講來簡明扼要,如果不能,那就抱歉請大家自行翻閱一下史書了。

時間大約在十五世紀中,由於在位的英王亨利六世一直有精神上的疾病,無法續任國王職位,大權握於王后瑪格莉特(原法國公主)手中,遂爆發王位的爭奪大戰,交戰雙方分別是南方偏向平民大眾的約克黨,和北方以諸侯貴族為主的蘭開斯特黨,這場征戰持續約三十年,由於約克軍以白玫瑰為記,蘭開斯特軍以紅玫瑰為記,所以歷史上稱之為「玫瑰戰爭」。

一四六一年三月,在陶頓一地發生一場決定性的會戰,是役約克軍大勝,英國王位遂正式落入約克家愛德華四世手中,是為約克王朝的開端。

愛德華四世登基時年僅十九歲,是原約克公爵的兒子,他的父親和大弟在征戰中敗死,並被蘭開斯特軍梟首高懸城牆之上,底下還有兩位弟弟,老三是耳根奇軟、後來叛亂被監禁而死的喬治,最小的理查就是日後鼎鼎大名的理查三世。

相傳愛德華四世高大英挺但頭腦簡單,極好女色,他登基後不顧皇家的娶妻慣例,瘋狂愛上一位原蘭開斯特黨爵士約翰.格雷的寡婦伊莉莎白,伊莉莎白是英史上有數的絕色美女,在和愛德華四世結婚成為王后前已生有二子,婚後,他替愛德華四世又生了兩個男孩(即相傳被理查三世害死的塔中王子)和五名女兒。

愛德華四世在位二十二年,但玫瑰戰爭並未真正落幕,蘭開斯特餘黨結合法國的力量仍不時作亂,朝中亦不乏原蘭開斯特黨徒蠢蠢欲動。其中最嚴重的一回起於愛德華四世的表親沃瑞克公爵,沃瑞克公爵是幫約克家打天下的功臣,他本欲將女兒嫁予愛德華四世好為王后,一計不成後轉而將女兒伊莎貝爾嫁給喬治,並說動喬治結合蘭開斯特黨奪取他哥哥王位,一度成功的將愛德華四世逼出倫敦,後來靠著理查潛入敵營,說動他三哥反正,同時也是靠著這位當時年僅十八歲的理查領軍,在倫敦近郊的巴納特大會戰中再次擊潰沃瑞克公爵、蘭開斯特黨和法蘭西聯軍,這場亂軍才化險為夷。

一四八三年酒色不斷的愛德華四世病逝,此時長子愛德華五世才十三歲,次子李察十一歲,因此遺命由弟弟理查(這個理查是理查三世)為護國主。然後,依英國傳統歷史的記載,大權在握的理查忽然變身了,由戰功彪炳且敬愛兄長的國之棟梁,露出猙獰的面目,搖身成為往後四百年英國人人耳熟能詳的「駝子」、「血腥者」、「凶手」、「怪物」……等等英文辭典中所有髒名詞的總匯,他的罪狀大致可歸納為:

  1. 指控哥哥愛德華四世和王后伊莉莎白的婚姻不合法,以剝奪姪子愛德華五世的繼承權,竊占王位。
  2. 拔除保皇的海斯汀勳爵等三位重臣,並下令將愛德華四世晚年的寵妃珍.雪爾裸體遊街示眾。
  3. 為去除愛德華四世一脈的合法性,公開指稱哥哥愛德華四世和喬治兩人並非他父親約克公爵的親生子,破壞自己母親的名節。
  4. 最罪大惡極的,他派人謀殺了倫敦塔的兩名小王子。

這個罪大惡極的理查三世在位只兩年。一四八五年,後來成為都鐸王朝開創者亨利七世的亨利.都鐸,糾集蘭開斯特軍,並在法蘭西王傾力支持下,和理查三世會戰於博斯沃斯,在這場著名的大戰役中,理查三世的大將史坦利倒戈,約克軍大敗,理查三世死於沙場,正式結束了約克王朝,也正式結束了玫瑰戰爭。莎士比亞的《理查三世》一劇的高潮戲便是這場約克家最後一役,他描寫會戰前一夜理查三世夜不成眠,為幻覺(或他害死人的鬼魂)折磨幾近瘋狂,戰敗後又懦夫般高喊要用王國換一匹馬逃走,極盡肥皂劇之能事把理查三世徹底打入萬劫不復的惡人地獄。

所謂的東尼潘帝

這裡,我們可能有個疑問,如果疑點真如鐵伊所言之多,即使這段歷史的記敘,相傳出自後來都鐸王朝的聖人摩爾手中,一般人信之不疑,難道就沒有某些個「不因人舉言」的清醒史家發現不對勁嗎?就沒有人訝異過理查三世遽然且近乎不合理的轉變?沒有人注意到理查對敵手的寬宏?沒有人察覺他治下的英國政績斐然?四百年來的千千萬萬英國人全瞎了眼不成?

這點鐵伊非常光棍,她沒在小說中假稱葛蘭特探長是驚天動地的世紀新發現者(小說有權如此也不難做到),相反的,她讓葛蘭特和協助他的年輕美國人布藍特在追案過程中清楚找出來,原來每一個世紀都曾有不同的學者跳出來質疑此事。由此,遂令《時間的女兒》一書除了驚悚尋找真正的歷史凶手而外,轉入另一層更沉重更感傷的陰黯歷史死角。

書中,葛蘭特(鐵伊)提出一個名詞叫「東尼潘帝」。葛蘭特解釋,這原是南威爾斯的一處地名,傳說一九一○年溫斯頓.邱吉爾擔任英國內政部長時,曾派遣軍隊血腥鎮壓當地罷工抗議的礦工,並開槍掃射,這個地名遂成為南威爾斯人的永恆仇恨象徵。然而,事實的真相是,當時派去維持秩序的是首都紀律嚴明的警察,除了雨衣什麼武器也沒帶,所謂的流血事件也只是在場有一兩個人流了鼻血而已。葛蘭特說,「重點是當時每一個在場的人都知道那個故事是胡說八道,但從來沒有任何人反駁。現在已經沒辦法翻案了。一個完全不實的故事變成了傳說,知道實情的人卻只袖手沉默。」

鐵伊並沒只抓著東尼潘帝這單一事件無限上綱,試圖以一個荒謬特例來指控歷史整體;相反的,她通過葛蘭特和布藍特的交談,或與表妹蘿拉的通信,不斷發掘出更多的東尼潘帝來。其中,布蘭特提出美國獨立戰爭前的波士頓大屠殺,說歷史真相不過是一群暴民向英軍崗哨扔石頭,總計死了四個人而已;蘿拉提供的蘇格蘭殉教事件甚至更精采,該地有兩方大紀念碑,鐫刻著一則動人的聖潔傳說,紀念兩位殉教投水而死的偉大女性,然而當時在地的人誰都曉得,文件紀錄也清楚登載,這兩位了不起的女士既不是殉教者,也根本沒淹死,她們因通敵叛國被起訴,而且獲緩刑安然無恙。

同樣的,知道實情的人一致閉口不言,聽任虛假的傳說流傳,直到當時活著的人全部死去,留下堅強的傳說和更堅強的石碑,成為該地的驕傲和觀光賣點,至此,結論簡單的打上了句號。

如此,鐵伊讓我們進一步曉得,東尼潘帝不是歷史的偶然特例,它更可能是歷史傳聞鑄造過程某種遍在的方式。

如果我們以為鐵伊所說東尼潘帝的概念,指的是古遠淹渺,甚至無文字無歷史記載的時代,如古希臘荷馬神話或如中國的堯舜禹三代,遂教真相考無可考的歷史慨歎和無奈,那我們可能就徹底錯解了鐵伊的不平和憤怒了,鐵伊在《時間的女兒》書中指出的種種東尼潘帝,悉數是中世紀以降、甚至近在手邊的當代史例子。

換句話說,不是因種種外在限制讓人們無緣看到或找到真相,而是目睹真相的人因奇奇怪怪的心思閉口不談,有機會後來聽到或找到真相的人選擇避開或掩耳不信。書中,蘿拉在那封貢獻了蘇格蘭女殉教者東尼潘帝的信函附言中,講了一段關愛也深沉的話,「你跟別人說某個傳說不是真的,告訴他們事實的時候,他們通常都會生你的氣,而不是怪造謠的人。真是奇怪。他們不想破壞自己的成見。我覺得不知怎地這會讓他們不安,他們討厭這樣,所以拒絕聽實話,而且不願意去想。如果他們只是覺得無所謂的話,那這種反應很自然而且可以理解。但是他們的感覺強烈得多,積極得多。他們惱羞成怒了。很奇怪吧,對不對。」

「起向高樓撞曉鐘,不信人間耳盡聾。」這兩句豪勇的詩句,仔細想來其實憂傷無比。如果我沒意會錯誤的話,不信世人皆聾只是一份不服輸的信念,是起身搏命一擊,這兩句詩透露的客觀事實是,我雖然不信,但長久以來他們都聾了。

時間為萬物之母

從鐵伊的東尼潘帝,我們會想到,時間,其實是個麻煩的母親,她會不孕,她會難產,當她生產時,所生的並不只有一個名叫「真相」的獨生千金而已,她還生出更多各式各樣奇奇怪怪的女兒來。

所以事情清楚了,鐵伊取這個書名,又在扉頁引述那句古諺,絕不是歡欣的發現更不是堅實的證言,這是反諷。

了解鐵伊是反諷,大家哽在喉嚨裡、急欲追問的這個問題其實也就可以不必要問了:《時間的女兒》一書,從一九五一年擲地如金石出現至今,是否幫理查三世平反了惡名?改寫了教科書上這段歷史記載?

答案當然是沒有。今天,英國的小學生仍得戰慄地聽塔中王子的舊版本,這兩個可憐的男孩如何被壞叔叔害死:這個壞叔叔是駝子,是凶手,是血腥者,是怪物,是喪心病狂……我們外國人旅遊泰晤士河畔的倫敦塔,導遊書上提醒你看的仍是這個陰森森的謀殺現場──我們說過,改變理查三世這則大東尼潘帝代價太昂貴了,要翻掉整整四百年,還要命地包括兩名歷史上的不朽巨人:湯瑪士.摩爾和威廉.莎士比亞。

從一幅畫像開始

然而,《時間的女兒》也不是完全徒勞的一件事,鐵伊至少勇敢且大聲的把她相信的結論再說了一遍,再一次催生歷史的真相。說來好玩,也由於《時間的女兒》一書在推理史的不朽地位,倒使得歐美的老推理迷成為這星球上站理查三世這邊密度最高的一組人──是,時間不會自動生出真相來,她只提供機會,讓人不絕望而已,你得努力幫她催生。

腦袋清晰縝密但也文筆漂亮的鐵伊,在這部宛如一流歷史學術著作的小說中,唯一使用到小說家特權的部分是,她讓整個探案開始於葛蘭特不小心看到這幅畫像副本,他對人長相的奇特感覺,令他無法相信畫像中人是冷血變態的凶手,他把畫像拿給出入病房的醫生、護士、管家、部屬、女友等每一個人看,每一個人都提出一己不同的有趣感受,只除了一點,沒有人認為其中有任何一絲邪惡的氣息。

腿傷只能盯著天花板的葛蘭特,遂因此決意探入這樁四百年前的謀殺案。

而出版社也決意將這幅理查三世的畫像印上封面,幫葛蘭特詢問更多人看這畫的感受,然後,歷史上最了不起的探案開始了──

(本文原出自一九九八年臉譜出版社之《時間的女兒》一書導讀,徵得作者唐諾先生同意後,文中提到的人名、地名、引文,以及部分內容因應新版譯本而有所調整。)

※ 本文摘自《時間的女兒》推薦序,原篇名為〈時間的難產與不孕〉,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