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災難」就像一條換日線,有一天忽然靠近,結束了你的童年。
文/湯舒雯
有一天我的腦海裡忽然浮現一個念頭:「杜甫他不知道恐龍曾經存在。」我已經忘記那是在一次關於杜甫的、還是關於恐龍的閱讀時浮現的念頭。死在七七○年的杜甫,不知道一八二二年在英國被初次發現的恐龍,曾經存在。他所寫的每一首詩,都是在不知道「這個世界上(竟然)曾經存在過那樣一種龐然大物」、以及「那樣的龐然大物(可能)正在我們的腳下」的狀態下寫出來的。當然可以將杜甫的名字換成其他詩人,比如李白或是李賀,但是──雖然這樣說好像太苛求杜甫了──我總覺得杜甫他不知道恐龍曾經存在這件事,特別令人在意。好像你知道某人在整部劇裡都被分配談論死亡與現實,卻沒人告訴他床下藏了一具屍體。
國破化石在。當然我並不是在說,如果杜甫知道「恐龍曾經存在」這一事實,無論是在文學史、還是世界史上,會有什麼事情因此而改變。真正讓我胡思亂想的,我想,大概我總是特別好奇,多知道了一個世界真實、多有了一段歷史認識,對「創作」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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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反童年」這個專欄主題,大概只比「憶童年」、或「思童年」那樣的專欄名稱,好上區區那麼一點。如今我們都聽說過那樣一個詛咒:沒有一個作家的第一本書能避免從他或她的童年寫起;然而童年只能餵養一個作家的寫作到他的第三本,之類的(確切的數字我已經忘了,反正實際上哪裡有那樣一個確切的數字呢)。撇開所有這類型的創作詛咒的裝模作樣不談,透過反對一種中學作文啟蒙教育式的常識──即寫作要「從你熟悉的事物寫起」──「真正的創作」成為一種務需「抵抗本能」的行為。創作的成敗,也因此取決於這種「抵抗本能」、或「超越本能」的成敗。帶著一種軍中學長倚老賣老的煩人氣味,它是這樣將「專業」與「業餘」區分了開來:有一種關於創作真實的境界(或困境),只在你成功拋棄關於童年與自身的寫作以後顯現;在那之前,讓你從礦藏裡滔滔不絕的,不是創作的蜜月,就是錯覺的天才,而得到的稱讚如果不是來自寬容的幼教老師、就是來自慣常從實境秀中尋求共鳴的觀眾。
從這個意義來看,與其說這種說法貶低的是記憶和現實,不如說它真正想敬而遠之的,是自戀和懷舊。
無論如何,上述說法大概算是「反童年」的最佳代言人了。
相對地,學者尼爾.波茲曼(Neil Postman)則可說是「童年」的堅強捍衛者。
在《童年的消逝》中,波茲曼認為「童年」是一種人為產物,其作為一種社會概念──而非生物學觀點──上的「發明」,以及其與「成年」之間成形的「界線」,都與印刷術的發明有關。由印刷術所帶來的識字、教育和羞恥感,在近代以來,逐步嚴格區分開了兒童與成年;一直到電子媒介全面覆蓋的時代到來,才正在逐步將這種區隔終結,並且終將造成「童年」這一概念的消逝。主要是新的媒介時代促成了以圖像傳播為特徵的視覺文化,在其中,兒童更有機會無差別地接觸到本該專屬於成人的信息。因此,童年作為一種特定的文化特徵已經含糊不清,電子媒介越趨模糊童年與成年的文化界限,也取消了「童真」的樂園。
無論波茲曼帶著一些感傷口吻的預言是否成立,對我來說,有趣的還是他如何將「閱讀」、「祕密」與「成年」三者聯繫起來:當口頭傳播被印刷術所取代,以及閱讀文化開始讓獲取知識成為一種祕密而個人的行為,是新的「成人」文化首先被創造了出來:「印刷創造了一個全新的符號世界,而這個符號世界卻要求確立一個全新的成年定義,即成年人是指有閱讀能力的人;相對地便有了一個新的童年定義,即兒童是指沒有閱讀能力的人。……在沒有文字的世界裡,兒童和成人之間沒有必要明確區分,因為不存在什麼祕密,文化不需要提供訓練就能被人理解。」換句話說,童年的存在,是因為印刷術所帶來的、升級過後的「成年」概念,不再能有效包括不識字的兒童:「由於兒童被從成人的世界裡驅逐出來,另找一個世界讓他們安身就變得非常必要。這另外的世界就是眾所皆知的童年。」1換句話說,不是童年定義了它自身,而是它、與它所「不是」的之間、的那些界線。
我從童年的時候開始熱愛故事。白天裡讀書,睡前還要聽著故事錄音帶才能入睡。太小開始受到文學的好處,走上寫作的道路本身也像是一種人生的順理成章。青春期開始,某程度上,真實的人生、與創作的生涯便幾乎同步;多知道的一個世界真實,多有了的一段歷史認識,似乎都難以隱藏。
臉書風行以後,我在許多和我同代的創作者身上,看見過一樣的困境:消逝的界線,讓我們失去了作品的「童年」:不成熟的作品,被讀者、甚至是作者本身過於嚴肅地對待。失去了頁碼和目錄的寫作,卻沒有因此得到解放;現實逼得太近,日常跟得太緊,觸目可及的災難,讓表現出未知和猶豫,有時都顯得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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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也有不少人和我一樣,是在知道世界上曾有恐龍這種龐然大物的童年那一時刻、忽然若有所覺,原來這世上有所謂「災難」。直到「災難」亦可能就像一條換日線,有一天忽然靠近、猛地讓你越了過去,就結束了你的童年。
對我的同代人來說,有人的是一場地震,有人的是一場風災,有人的是SARS。
只是至今不知理由、每每想到「界線」,我腦海中的畫面,就是一個紋理分明的地層剖面:在彼此熱烈擠壓堆積的石灰岩、頁岩、砂岩之間,界線像是時間的琴弦,在層層細細繃緊。有時,地層裡也藏有龐然大物的屍骸,然而,「龐然」越不過界線,「屍骸」也越不過界線。
──原載二○二○年二月《聯合文學》第四二四期
※ 本文摘自 《九歌109年散文選》,原篇名為〈杜甫他不知道恐龍曾經存在〉,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