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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對日本男人而言,女性胸部並不在慾望的範圍內

文/安田理央;譯/哲彥

紀實作家中野明的著作《裸體是何時開始變得羞恥的 日本人的羞恥心》(新潮選書,二○一○年),是一本追溯「日本人如何從理所當然的混浴,變成現在遮掩裸身樣子」的書。

從幕末到明治初期造訪日本的外國人留下的紀錄中,中野找出不少文化衝擊,像是錢湯裡的混浴、或是在從外頭就能看光光的庭院裡沐浴的女性,即使這些外國人走進錢湯,或是盯著她們裸著身子洗澡,被看的人們也一點都不感到羞恥。

「男的女的暴露在彼此的視線裡,卻一點也不覺得丟臉或感到抗拒。」

「各種年齡的男女、少女、小孩總共數十人,簡直就像在喝茶般,一點也不在乎周圍,站著洗著自己的身體。」

「可愛的少女全裸從家中走出,正要走向距離家門約 12 英尺(約3.6公尺)的長方形澡桶,為了不要撞到她,我立刻停下腳步,但她卻毫不臉紅地走過我旁邊,以有如雄鹿般的敏捷腳步,跳進了浴缸。」

這些外國人的視線,就跟現代的我們一樣。對現代的日本人而言,絲毫不覺得全裸有什麼好丟臉的他們與她們,真的很奇怪。

這是因為看到裸體會喚起性慾,也就是裸體等同於性愛的思維。男性看到女性的裸體會催生邪念,女性則感到羞恥。現代日本人應該會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反應。

不過在當時的日本,女性就算露出裸體,也不會危及貞操。
 
中野介紹了這樣一段小故事。

一八六六年(慶應二年)來到日本的英國公使館員 Algernon Bertram Mitford,回想他有次和某位日本紳士聊起日本的混浴。Mitford 對這位人物建言:「西洋人認為男女一起入浴,是不道德的行為。」據說這位人物卻聳聳肩,回答:「不過所謂的西洋人,到底擁有一顆多麼好色的心呢?」(摘自《裸體是何時開始變得羞恥的》)

當時的日本人就算看到裸體,也不會連結到性慾。中野以此為理由,提出對當時的日本人而言,裸體僅僅是「臉」的延伸,也就是認為裸體跟「臉」同等的假說。露出臉是當然的,臉本身並不是值得羞恥的東西,但不成文的規定是,不可以毫無理由就盯著別人看。所以在錢湯裡,也不會沒事盯著別人的裸體。有長得美麗的臉,也有並非如此的臉。每個人固然有自己偏好的長相,但如果只是看到別人的臉就連結到性,這就很失禮了。或許對當時的日本人而言,看到裸體就感到性慾的西洋人,才是擁有好色精神的人吧。

男性和女性的肉體都一樣?

但為什麼日本人對裸體本身感受不到情色感呢?

研究日本美術史與江戶文化論的英國學者 Timon Screech 指出,過去的日本在醫學上也不重視男女肉體的外觀差異。

包含日本在內,只要是使用漢方醫學的國家,一方面極為重視「內」的差異,卻不把外部的差別當成什麼大問題。春宮畫也反映這種典型,男體和女體,除了生殖器以外,都被當成一樣的東西處理。連女性的乳房都輕描淡寫,更不會被崇拜戀物化。春宮畫中唯一會被畫出來激發性關注的部位是乳頭,但這是男性身體上也有的部位。(《春宮畫 單手閱讀的江戶之繪》講談社選書 métier,一九九八年)

的確不僅是春宮畫,在浮世繪中,男女的臉孔並沒有畫出顯著差異,體型也相去不遠。男性和女性都用同樣的柔和線條描繪,沒有採用強調強壯、魁梧感的表現。

在當時的日本人眼中,生殖器以外的男女之差,也就是第二性徵,並非什麼重要的東西。說不定實際上這是因為營養的問題,讓男女的肉體都沒有獲得充足的發育。

直到江戶時代為止的日本,都不覺得同性之間的性交有什麼特殊的,大概也與此有關,不過與本書主題脫鉤,就不繼續深入探究了。

在春宮畫中的男女之別,僅僅是以身上穿的衣服和飾品,還有畫得細緻到誇張的生殖器本身來展現。

這大概也代表當時的男性,對於在視覺上欣賞女性的肉體不怎麼興奮,反而是只關心性行為本身吧。

Screech 對於西洋的裸女美術與春宮畫之間的差異,提出這樣的看法。

把生殖器遮掩起來,是因為在西洋人的腦中,身體所有的部位都可以表現性別。靠肩膀、小腿還有臀部就夠了。

在認為男女並非全面的二極化,兩性共有大部分身體外部特徵的日本,就沒有這種思維。在江戶的身體觀中,露在外頭的幾乎所有部位,都沒有任何「性限定性」,也就是不賦予裸膚構成的型態任何情色價值,對創作情色主題的藝術家而言,會這樣畫也是沒辦法的事。(中略)觸摸肌膚確實很舒服,但對認為「男女身體的曲線和凹凸程度,兩性都一樣」的視角,就無法靠裸體討好。(《春宮畫》)

如果認為男性和女性,在生殖器以外的肉體沒有什麼差別,看到了也不會產生性的興奮。因此女性的全裸就沒有色情的價值。

不僅是乳房,像是華美的曲線這種專屬於女性的肉體魅力,在這個時代也沒有什麼意義。

這或許也可以連結到加藤周一和池田滿壽夫在對談中提到的,是因為意識形態的欠缺,才讓日本人對裸體本身毫無興趣。

在浮世繪或春宮畫中,男女的區別除了誇張化描繪的生殖器以外,也藉由髮型、服裝、飾品表現。只有在穿上衣服以後,女性的肉體對男性而言,才變成興奮的對象。

這大概很近似於現代的扮裝癖吧。就是一種對穿著水手服、制服等各種服裝的對象感到興奮的戀物癖。不對,不只是服裝。也有許多男性,如果對象不是穿著褲襪或丁字褲這類內褲的女性,就完全興奮不起來。

看看AV網購等網站對觀眾的調查,常可看到有這類癖好的使用者上來留些像是「這邊全部脫光不就整組糟蹋了嗎!這個導演應該多做點功課!」之類的辛辣批判。

說不定我們可以認為,對江戶時代的日本人而言,這才是正常的。

穿著衣服做愛,才是理所當然的事。

不被愛撫的乳房

話雖如此,當時的日本人男性卻也並非對女性的肉體毫無興趣。

喜多川歌麿註28、鈴木春信註29、溪齋英泉註30等畫師,都因為個人喜好而描繪乳房。

橋本治在著作《沒有性禁忌的日本》(集英社新書,二○一五年)中,對於春宮畫中不畫乳房的理由,有深入的考察。

說喜多川歌麿是浮世繪中最棒的胸部畫家也不為過。在藝術上完成日本女性肉體表現的正是歌麿,在他巔峰期的作品中,女性們即便穿著和服,肉體的豐滿也歷歷在目,幾乎是讓女性的肉體,從抹消肉體美的和服之美中得以重生。(中略)當然,歌麿也畫春宮畫,但畫中的成人男性並不會吸吮或玩弄胸部。因為吸奶是小孩才做的事,成年男人既不會吸奶,也不揉胸部。(摘自《沒有性禁忌的日本》)

其證據就是,橋本指出浮世繪中乳頭和乳暈不會上色這一點。在春宮畫中,女性生殖器的內側會塗上紅色,嘴唇也會染上淡淡紅暈,但乳頭卻沒有顏色,「和皮膚一樣都是白色的,只是用墨的描線畫上有如小小把手的東西」。

對屬於稍晚時代的畫師溪齋英泉,橋本也做了同樣的評論。像是橋本注意到屬於東海道五十三次註31系列作品中的這幅〈大磯駅〉,畫中描繪著完整露出上半身,半裸著前傾身子,用濕手絹擦拭頸部的女性。

在這幅畫中,豐滿的乳房不消說,在兩臂根部也能清楚看見黑而密的腋毛。

不過,明明都花時間畫出費工的腋下草叢,乳頭卻沒有上色。

在乳頭上塗色,就是告訴觀看者「這裡有什麼東西」。不過,對於認為「在女性生殖器內側塗上彩色很理所當然」的日本浮世繪師們而言,乳頭和乳暈卻是不上色的。也就是說,近代以前的日本人,應該多數都認為「這裡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

過往對日本男人而言,女人的胸部是給小孩吸的東西,成人男性是不會吸舔或揉它的。(中略)對於胸部,有著「關乎大人或小孩,不可見的一條線」。(摘自《沒有性禁忌的日本》)

歌麿等人對乳房的執著,是來自戀母情結,這種看法也相當有根據。乳房不過是為了嬰兒而存在的東西,乃是「母性象徵(=與性無緣的東西)」的概念在江戶時代相當平常。

撰寫許多以江戶時代為舞台的小說,對當時的性愛也相當精通的作家永井義男,如此形容江戶時代的性交描寫。

在故事中,男女一抱在一起,男人的手就會立刻探向胯間。幾乎沒有關於玩弄乳房的描寫。(《Cyzo》,二○一六年四月號)

在江戶時代廣為發行,有如現代的性愛指南書中,也幾乎沒有書會提到在前戲中撫摸乳房這種事。再者,在艷書中,也從沒看過女性要求愛撫乳房或乳頭的描寫。看來連女性本身,都沒發現這裡是重要的性感帶。

江戶時代的乳房,並非性的對象,而是個不曾被愛撫的部位。

貧乳是美人的條件

讓我們把話題拉回到江戶時代。

活躍於江戶時代前期到中期的浮世繪師西川佑信註39,在畫集《繪本百人美女》中,寫下列舉美女條件的「美人三十二相說」。

例如像「眼露相」(眼眸如梅雨閃著濕潤光澤)、「綿包腿相」(雙腿內側如綿般柔軟)等,針對臉和各個身體部位,列出了畫師認為「這樣才算美」的理想標準。

看到這裡,應該會覺得江戶時代的男性,對女性的肉體還是有著相當的講究,不過這和現代的審美觀一比,實在相去甚遠。

不要凹凸有致的玲瓏腰身,而是「風柳腰相」(腰線有如風中搖曳的柳葉),也就是喜歡細而纖柔的柳腰;甚至連腳跟的顏色都堅持要「李滿踵相」(腳跟如李子般圓潤,帶淺紅色),已經到了讓人覺得奇妙的境界。

當中讓人特別感到與現代有異的,是關於胸部的項目。「雪色平胸相」,也就是胸部要平,而且膚白如雪,才是美女的條件。

別說巨乳了,根本就是貧乳才算好。

西川佑信是相當有人氣的美人畫家,他想出的美女條件,在當時應該就足以代表一般大眾的審美基準。

在江戶時代中期的雜徘註40撰集《武玉川》六篇中收錄了:

「稍攫即消逝 傾城之乳」

這樣的句子。這一句正是在詠嘆那種彷彿一抓就會消失的可愛小乳房。會有這樣的吟詠出現,我們可以認為,江戶時代的人們,就是認為貧乳才值得憐惜。

這種貧乳主義,在中國也是一樣的。西洋文化流入前的中國,跟日本一樣,對乳房的關心淺薄,乳房在文學或繪畫中,幾乎不會被提及。即便偶爾出現了,也是把「小的乳房」當成正面的表現。到了印度,就可在眾多文學和繪畫作品中,看到把豐滿乳房當成魅力象徵的描繪,對乳房的漠不關心與貧乳嗜好,或許可以說是東亞的特色。

註釋
註28:喜多川歌麿(一七五三~一八○六)日本浮世繪三傑之一,善畫美人畫,首創有臉部特寫的半胸像「大首繪」。其筆觸細膩,紀錄許多活在社會底層的歌舞伎、貧妓,也留下許多春宮畫作品。
註29:鈴木春信(一七二四~一七七○)日本江戶時代中期的浮世繪畫家,首創「紅摺繪」(多色套色印刷版畫),他的作品中,人物細膩秀美,多用自然風景或建築物為背景,映襯畫中人的纖細與詩意。
註30:溪齋英泉(一七九一~一八四八)活躍於江戶時代後期的浮世繪畫師。在葛飾北齋之前就以「藍摺繪」(僅以藍色濃淡表現明暗的技法)創作。擅長描繪妖豔的美人畫與春宮畫。
註31:指一系列浮世繪,描繪日本舊時由江戶至京都所經過的53個宿場,即東海道五十三次的各宿景色。
註39:西川佑信(一六七一~一七五○),擅長用柔軟筆觸描繪沈著圓臉女性的美人畫,是京都浮世繪界的第一人,還曾出版《百人女郎品定》,描繪一百位從皇室女眷到風塵女子的美女樣貌。
註40:相較於格律嚴格的俳句,形式較為自由,重視遊戲感的詩歌,流行於江戶時代中期。

※ 本文摘自《巨乳研究室》,原篇名為〈胸部曾經不是性慾的對象〉,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