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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世界相連結」是人活在這世界的必要條件嗎?

文/黃武雄

之一 替那些死去的孩子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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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我罹患重病,肝癌病發並已擴散至肺部,三家醫院都預告生命期只剩三個月至六個月,我在病床上做完當時認為是最後一篇數學研究的論文,隨後病情緩和,我奇蹟似的活了下來。但我手邊不停的工作,又花了幾近兩年的時間完成一篇以數學概念探討經濟哲學的長文。

病中幾年,我隔離於俗事之外,在精神上度過了一段真正自由的時光。那段期間,我常自問:人對世界好奇的根本意義是什麼?如果我流放在孤島,與世完全隔絕,我會不會再做數學?會不會仍像現在這樣,好奇地想知道潛藏在這世界底層的理性規律,而辛勤的工作?

我向自己提這個問題,是想知道人追求知識,對世界好奇的動機是什麼?

小孩的好奇是天生的。好奇有利於認識周遭世界,認識周遭世界則有利於維生。但假定維生已不成問題,人可以衣食無虞,那麼好奇是為了什麼?

數學家、科學家做研究的內在動力是什麼?除了職業上維生的需要之外,是為了名利與地位?還是純為好奇而好奇?為研究而研究?為創造而創造?

為了要使孤島問題問得真切,我必須進一步虛擬問題的情境:如果在那孤島,有足夠的果實玉米,獸皮石屋,供我溫飽,那麼我做什麼?我還會做數學嗎?

同時我還做這樣的假定:我很確定這孤島永遠不可能與外界溝通,即使我做出什麼有趣的、重大的研究成果,都不可能與世人分享,或說得更極端一點,人類己經毀滅了,只剩我孤伶伶的一個人活在這世界,那麼

—我還會再做數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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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誠實的想這個問題,讓自己完全融入那孤島的情境,慢慢的我聽到了來自內心的回聲:我不會再做數學,我會把數學相關的一切東西燒掉。然後⋯⋯

我不很確定自己會不會想活下去,但我肯定不會再做數學。然後,我會怎樣?

也許我會天天坐在海邊發呆,最後自殺了事——請神的信徒們不要太快下結論,指責我因心中沒有神,才會如此絕望。

也許我會學著小鳥說話,誘引她們靠近我,與她們成為朋友。也許我會幾天幾夜靜靜的躺在地上,眼睛望向天空,卻傾耳諦聽草叢裡花開的聲音。也許我會在地上畫些美麗的畫,希望蝴蝶蜻蜓能飛過來看得懂我畫些什麼。如果附近有狼或野犬更好,有了這些友伴,我便會活下去,不會再想要自殺。

—但我肯定不會再做數學。

換句話說,純粹為好奇而好奇,為研究而研究,為創造而創造,對我來說是不存在的。創造之外,我會希望與人互動,與世界互動。對於創造工作者,同行之間相互討論、相互欣賞、相互批評、相互肯定,是不能缺少的。如果人沒有互動,創造便失去動力。創造不是人孤立的趣向。

有個心理測驗題目是:「如果你有機會與古來先賢大哲見面,向他(她)問個問題,你會挑誰?你想問什麼?」

我不會挑愛因斯坦。但愛因斯坦很喜歡讀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 1788–1860),他說過:「我與叔本華一樣看法,認為人從事文字藝術或科學的最大動力,就是為了逃避日常生活的粗糙與單調,所以才躲入一個四周佈滿創造的世界。」

他這樣說,因為他對世俗平庸的生活瑣事或無聊言語感到厭煩。但他還沒有真心去挖掘自己從事科學創造的內在動因。依那心理測驗的問答,如果愛因斯坦出現在我面前,我會問他:

— 如果人類已經滅絕,只有你一個人活在這世界。那時,你正從瑞士專利局走出來,抽著煙斗步上伯恩(Bern)空曠無人的街道,街道上的店面依舊,櫥窗裡仍然擺著種種服飾,格架上仍然放著新鮮的麵包。你不愁衣食,只是到處都空蕩蕩的沒有人影。即使你從瑞士跨過邊界走到地球的另一端,都空蕩蕩的沒有人影,親愛的愛因斯坦,請問:你還會沉浸在四度時空之中,還會那樣充滿熱情的想找到相對論的基本規律嗎?

我很想知道愛困斯坦會怎麼回答,因為對我來說,去思考大江所提的「與世界相連結」是重要的課題:

—「與世界相連結」是不是人活在這世界的必要條件?

—「與世界相連結」的真正意涵,是什麼?

本文介紹:
學校在窗外潮本【網路時代版】》。本書作者/黃武雄;出版社/左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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