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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遺物整理師,像在人們面前無法露面的幽靈職業

文/金完;譯/馮燕珠

一群穿著制服的女性們吃飽了正要站起來。午餐時間,在上班族聚集的市中心,我們一行人還沒入坐,後面又進來了其他客人。因為不好擋住狹窄的通道,所以只好先坐在前一批客人剛走,剩菜和碗筷還沒被清理的餐桌前。用餐時間店家相當忙碌,點完餐後又過了十分鐘,店員才拿著托盤來收拾碗筷。還剩一半食物的大盤子和小菜碟子被順勢疊了起來,湯盅、飯碗、杯子等也在瞬間被放上了托盤。

雖然餐廳已座無虛席,因為客人的進進出出而忙得不可開交,但在我身旁的店員始終沒有失去平靜的表情,一直做著自己該做的事。左手收集餐巾紙屑等垃圾,拿著抹布的右手在桌上畫著像奧林匹克標誌般的五個圓,原本亂糟糟的餐桌很快就變得空蕩蕩的。果然是高手。如果收拾餐桌被列入比賽的正式項目,那麼店員要摘下獎牌根本就是易如反掌。

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清理乾淨。

從這一點來看,我的工作和收拾餐桌沒什麼兩樣。店員把擺在餐桌上的東西搬到廚房,我則是把屋內的東西都收集起來,送到屋外。每天在這地球上所有家庭和餐廳裡進行的餐桌收拾,基本上與我的工作本質是一樣的。

或許清理剩飯剩菜的工作難度不高,但清理往生者留下的軀體碎屑和血痕,以及帶著異味的生活用品,卻是沉重又嚴肅的事。特殊清潔是與眾不同的工作,這並非指特別困難的意思,而是工作內容常是對一般鮮少見到的狀況進行處置,工作本身並不特別,說穿了只是代替別人做必須做的事而已。因此,在韓國國稅局所發給的營業執照上,這份事業的種類標記為「服務業」。

不以產品為對象,從時間上來說,消費與生產同時;
以空間上來看,應該在生產的地方進行消費。[10]

經濟學上對服務業是這樣定義的。

清理往生者的家並不會有什麼顯而易見的成果,除了直接目擊在那裡發生的事情外,沒有其他方法可以確認細節,這幾乎符合經濟學的制式定義。沒有任何生產品,只是在某個時間內從事的某種行為。別說製造,就連殘餘的東西也必須當場消失,這種奇特的服務就是我的工作。就像收拾餐桌的人並無特異之處,從事特殊清掃業的人,也只是以提供服務獲得收益的平凡人罷了。

雖然前面放了「特殊」這樣的修飾語,但我們這行仍然像在人們面前無法露面的幽靈職業,甚至有很多人不知道這種職業的存在。在韓國稅法中,特殊清掃業並非一項獨立的「業種」,只是隸屬於「一般清掃業」的巨大範疇內。

「我要開始從事特殊清掃工作,所以來登記申請營業執照」,聽我這麼說,國稅局公務員只能微微露出為難的表情說:「什麼?沒有那種項目。應該算一般清掃業吧。如果是衛生管理或害蟲防治工作,就可以單獨設定項目……」

直到二○一八年才在韓國《職業類別辭典》(직종별 직업사전)中首度登載的「遺物整理師」,也同樣沒能獲得獨立地位。當時,負責修訂出版《職業類別辭典》的韓國雇傭情報院,針對遺物整理師的職務內容進行分析研究,根據實際情況,修正了職業概要和業務內容,並提出正式意見。另外,還列舉了美國勞動省職業安全衛生局(Occupational Safety and Health Administration)的例子,要求在標準職業分類上新增索引內容。雖然提出的意見大部分被接受,但最終還是沒能脫離「配管清洗員及防疫員」這一職業類別的子分類。如果有人依照辭典所示找來通水管的配管清洗員或居家除蟲的防疫員,要求清理獨自離世的往生者閒置已久的屋子,不知他們會露出什麼表情。

或許是因為人們相信這是在死亡邊緣工作的特殊行業,所以通常都是有需求的人們主動找上門。報紙、雜誌、電視、廣播等傳播界人士不提,還有為了寫報告要求協助的大學生、收集論文資料的準博士、要求提供統計資料的行政機關研究員等……我見過許多各式各樣的人。經常有美術、電影、戲劇界人士與我聯繫,現在連擁有私人助理的知名電視編劇也找上門來。

「因為是很特別的工作。」

「這應該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做的工作。」

「是很崇高的工作啊。」

不斷聽到這樣的話,平凡的我漸漸成為特別的人,連我做的工作好像也變偉大了。哪兒的話,如果有這種甜蜜的錯覺,那麼當抵達獨自面對死亡的往生者的家時,肯定瞬間破碎。若碎片在心中某個角落堆積,依舊閃閃發光,那麼在忙於清掃屋子內外之際,會碎得更徹底,最終化為灰塵,飄散在空中。諷刺的是,這一行是以某人的死亡維持生計的工作,是往生者越多越活躍的事業。罪惡感就在我腳下踩踏的土地,回望來時路,罪惡感上印著長長的腳印,從遠處一路跟著我,深陷的痕跡深刻鮮明。

大頭蒼蠅在空中嗡嗡作響,發胖的蛆在每個角落蠕動,與其在埋葬蟲和牛蜱蟲爬行的地方尋找、撿拾所謂「特別」卻微小無用的碎片,還不如喚來颱風把留下的腳印一股作氣全都吹散。為了自行抹去無人過問的罪,我每晚都必須在夢裡走一趟尋求寬恕的朝聖之路。

餐廳裡依然擠滿了饕客,擁擠又吵雜,有拉開嗓門點餐的客人、有排隊要等著結帳的人、有拿著剪刀正要剪泡菜的人、還有滿嘴食物仍帶著激動的表情熱烈討論的人們……在一片混亂中,店員依舊以平靜的面孔來回穿梭在桌子之間,默默地做自己份內的工作。她平凡的動作看起來格外特別。

倒不如說這裡的一切都很特別,現在聚集在這裡的人沒有不特別的。所謂的「特別」,總是以有無價值為前提來定義。如果一切都是有價值的、寶貴的,如果現在在這裡找不到一件不特別的東西,那應該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吧。

拯救生命的醫生、因為成績而垂頭喪氣的學生、拉著推車從電梯內走出來的送貨員、在咖啡表面用奶泡拉花的咖啡師、向開車上班的住戶一一舉手道別送行的大樓警衛……不管哪一種人都是特別的,我們做的所有事情都很高貴,還有我現在做的這份工作,也是非常珍貴的職業……

「如同你的工作一樣,我的工作也很特別。是某個獨一無二、無比珍貴的人去世後,由我為他清理在這世上曾停留過的足跡。一個人不可能死兩次,所以我為某個人提供的服務也只能有那麼一次。真是非常特別又高貴的工作不是嗎?」

不管哪一種人都是特別的, 我們做的所有事情都很高貴, 還有我現在做的這份工作, 也是非常珍貴的職業。 將房子清空的樂趣

註釋
[10] 朴恩泰、朴有賢(音譯,박은태、박유현)所著《經濟學事典》(경제학 사전)。二○一九,經筵社。

※ 本文摘自《我是遺物整理師》,原篇名為〈特別的職業〉,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