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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根本不需要迪士尼樂園,因為早就已經有一間名為東京的樂園。」

文/伊恩.布魯瑪;譯/白舜羽、鄭明宜

一九七五年秋天初見東京時,最讓我驚訝的是這裡像極了天井棧敷的劇場布景。我以為寺山的作品無非是詩人躁動心靈中,極盡誇大的超現實幻想。當然,我沒有遇上穿著十九世紀法國服裝的腹語術師,以及一身皮衣鞭笞他的性愉虐女王。但城市風景本身仍保有一種戲劇感,甚至可以說是魔幻感。此處一切都不隱晦低調,舉凡產品、地區、娛樂、餐廳、時尚種種符碼,俯拾即是,四處散發著渴求注意的氣息。

我在萊頓大學苦學過的漢字,聳立於高速公路或主要火車站外的塑膠看板和霓虹燈上;掛在辦公大樓的橫幅廣告上;寫在電影院和稱之為「歌廳秀」夜總會外的彩繪招牌上,應許各色多數西方城市會藏在大眾視線之外的消遣。在東京,似乎沒有什麼會藏在大眾的視線之外。

我後來才知道唐納.李奇不會閱讀中文或日文,算他好運。正如他的友人、知名日本文學研究者愛德華.賽登斯蒂卡(Edward Seidensticker)[2]曾酸溜溜地說:「這些字大多源遠流長,只要你不知道文字的意義,無論是風雅的彩繪或俗豔的霓虹燈,看來深富美麗的異國情調。但它們可能其實是汽水廣告,或是專治痔瘡(在日本意外地普遍)的診所。」

東京的視覺密度撲天蓋地,頭幾週我連走路都有些飄飄然。一個外國人夾在穿著整齊的黑髮人群間孤獨晃盪,路上景物盡收眼底。當時我還無法得體說話或好好閱讀,我只能一直走一直走,常常在新宿或澀谷的街頭曲徑中迷路。多數廣告都和湛藍的早秋天空有著相同的鮮豔色彩,我現在才發覺日本老木版畫的色彩一點都沒有誇大的意思,只不過是精確捕捉日本的光影而已。焦橙金的塑膠菊花一路插在狹窄的購物街道上,標誌秋天的到來。霓虹燈、紅燈籠與電影海報的視覺轟炸與機械噪音的嘈雜相互輝映,聲響來自日本流行歌、廣告旋律、唱片行、酒店、戲院與火車站的廣播,還有咖啡廳、酒吧與餐廳裡,沒日沒夜放送的電視節目。相較之下,天井棧敷中J.A.西薩的背景音樂簡直寂靜無聲。

我並沒有馬上一頭栽進日本生活,有好幾週的時間,在和女友壽美繪一起找公寓之前,我都待在緩衝地帶、文化意義上的中途之家。我有一位叫艾胥利.雷彭(Ashley Raeburn)的英國親戚擔任殼牌石油的日本代表,他和妻子耐絲特(Nest)住在青葉台的豪宅內。青葉台是位於丘陵地的高級住宅區,靜靜俯視東京主要商業區的喧囂。屋子後方是一片廣闊的草坡,四季綠草如茵,每週日我們都在草地上玩槌球。灑水器的聲音讓我想起海牙的童年時光。艾胥利每天乘坐勞斯萊斯上班。用餐時,在散發原木光澤的長型栗木桌上,身穿制服的員工聽到搖鈴召喚,在每道菜結束後上餐。這和在白天浸潤我感官的城市,形成強烈的反差。若我繼續待在艾胥利和耐絲特的住處,東京仍舊會是一場奇觀,某齣劇場表演。每天晚上,我都可以退隱至有著類殖民風、富麗堂皇的青葉台。

我在艾胥利的豪宅中,唯一能瞥見徹頭徹尾屬於日本的,只有「傭人下層」(belowstairs),這是過去英國莊園時期的稱呼。和艾胥利與耐絲特坐在火爐旁,晚餐後輕晃杯中的威士忌,討論著日本與日本人,當然很舒適愜意。但我喜歡在廚房無限暢飲綠茶,努力練習我的破日文,對象有先前擔任警察的搞笑司機、廚子,或晚餐幫我們上菜的和善女士們。坐殼牌勞斯萊斯的便車非常引人注目,對我來說有些困窘。但我喜歡待在下層應該並非反向的傲慢,而是想要穿透日本文化的迷霧。如果我要融入的話,我最好能學得快一點。在那間廚房,我上了交談禮儀的第一課,學習如何依照談話對象使用不同敬語。司機和廚子可以對我用比較親密的語言,因為我的年紀比他們小很多,但我就得用比較恭敬的詞彙來稱呼他們。不單是用語,甚至連人稱代名詞和動詞結尾都會根據年齡、性別、社會地位而有所變化。日文的這個重要環節不但一開始難以掌握,而且隨著語言能力的進步,還會更加重要。我遇到的難題是,因為我的模仿對象是女友,我說的是女用日文,這讓我聽起來像是個嫵媚的變裝皇后。而且我很快就領悟到,講得越流利,禮儀上的缺失對日文母語者來說越刺耳。還好我的日文程度很粗淺,不得體的日文在青葉台無傷大雅。

白天在東京遊盪時,我想起初到洛杉磯的文化震撼,那種處在巨大電影布景中的感覺,布景裝了又拆,綺麗的建築幻想從前一刻的都鐸王朝和墨西哥摩爾風,到下一秒的蘇格蘭宮廷與法國學院派。我震懾於從來沒看過這樣的城市,因為我早習慣了歐洲歷史城市的延續性,我既著迷於洛杉磯,也暗中沾沾自喜,彷彿在比較有歷史感的環境中長大會散發出某種道德優越性。東京就像許多戰後的亞洲城市一樣,主要拜南加州模式所賜,充斥著無所不在的廣告看板與購物大道。但東京的密度:人潮、噪音、視覺飽和,讓洛杉磯相形之下也顯得古板。

我一直記得一間獨特的咖啡店,那是我在一九七○年代中期初次來到這個城市的典型東京印象。咖啡店名為「凡爾賽」,座落在東京巨大的新宿車站東面出口附近的地下室。要進到店中,你得先走下一排很陡的水泥階梯,旁邊相機名店的廣告歌聲迴盪耳邊,突然間你就進入十八世紀法國城堡的起居室中。豪華燭台吊燈、大理石牆、鍍金的路易十四風家具、巴洛克音樂,一應俱全。想當然耳,一切都是塑膠與膠合板的傑作。客人在虛華的富麗中待上好幾個小時、抽菸看漫畫,邊聽理查.克萊德門(Richard Clayderman)版本的莫札特小夜曲。凡爾賽跟當時多數的咖啡店一樣,在多年前就被拆除了。現在那邊可能會有間星巴克,或是供應融合北義與日本的無國界料理。

我當初在一九七五年所見到的景物,大多建於經濟急速成長的一九六○年代,除了一些廟宇神社和少數逃過大火與轟炸的廿世紀初磚造建築之外,看不到什麼更早以前留下來的東西。東京雖從十九世紀末便跟隨西方的現代化腳步,卻有半數毀於一九二三年的大地震,然後在一九四五年因美軍轟炸而成為無垠的廢墟。六○年代是廉價幻想建築的大好時光,在毀滅性戰爭結束,歷經多年撙節後,日本人渴望貨真價實的奢華,儘管「真實」仍多半出於想像。那個年代沒幾個日本人有能力出國,在國內假裝出國迅速成為風尚,以滿足大家的夢想,所以才有路易十四咖啡店、德國啤酒館,或知名的短租旅館伊莉沙白二世飯店:用水泥蓋成的遊輪,一併附上霧角的錄音播放。

日本在一九八三年興建了第一間美國境外的迪士尼樂園,離成田國際機場不遠。唐納.李奇曾說,日本根本不需要迪士尼樂園,因為早就已經有一間名為東京的樂園。這座城市的非住宅區的確有種主題樂園的蜉蝣時間感。仰慕李奇的英國小說家克里斯多福.伊舍伍戰前住過柏林,戰後則搬到洛杉磯安頓下來。他對第二故鄉洛城有如下評語:「這片海岸百年之前空無一物,而在所有這些拙劣建築當中,百年之後有哪些依然聳立?可能連一間都沒有。我喜歡這想法,實際地令人振奮。處在這樣的環境下,牢記並接受你也不會留下什麼的事實會比較容易些。」

靜靜接受轉瞬即逝的世界,這樣的情感很日本。我引用伊舍伍的話是為了紀念諾曼.米元,他在二○一四年在洛杉磯過世。

我想伊舍伍應該也會喜歡一九七○年代的東京,戰時陰鬱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狂熱的享樂主義。但最重要的是,海市蜃樓感應該相當投其所好,他喜歡東方神祕主義那種萬事無常的想法。不過東京和洛城還是有重大差異:洛城沒有深遠的歷史;但東京,或應該沿用江戶這個舊稱,早在十二世紀就已經是個小型城下町。到了十八世紀,江戶是全球第二大城,僅在北京之後。因此我在一九七五年所見識的塑膠魔幻東京,把世界各地拼拼湊湊、充斥紛亂大雜匯建築的東京,儘管形貌大變,仍然構築在深厚的層層歷史上。

摩登東京是不斷刮除重寫的羊皮紙卷,偶爾還是會露出過去的痕跡,比如說在街道的布局上便可略見一二。但歷史往往化身為神話,存在於以流行文化表現的歷史記憶中。即使是沒那久遠的過去,在東京也會沉浸在傳說當中。進入七○年代不過幾年,六○年代的記憶就籠罩在一片青春反叛與實驗精神的懷舊迷霧中。老鳥會說:「你當時應該要在這裡的。」啊,一九六八年的學生示威、花園神社的地下劇場表演、「瘋癲族」嬉皮在新宿車站附近聚集滋事、大島渚的早期電影、橫尾忠則的海報、篠山紀信的攝影,還有土方巽所創立的舞踏。

等我到了日本,瘋癲族已經遠去。在新宿車站,比較可能會遇到身穿白色和服、裝著木肢的二戰最後倖存老兵,用手風琴演奏悲傷的戰時情歌,而非彈吉他的嬉皮。有些人會說,這場派對準時在一九七○年三島由紀夫自殺那一刻結束,這位小說家精心籌劃自己暴烈的武士之死,在東京市谷駐屯地的政變失敗後,身著軍服、英俊年輕的盾會成員圍繞身旁見證他的切腹。事實上,文化不會就此結束,反而突圍而生。到了一九七五年,包括寺山修司在內的上一代叛逆者已經成為眾人景仰的人物,獲得各種獎項殊榮,並受邀至各大國際藝術節。

真正引起懷舊之情的,或許是東京毀滅與重建的速度,永遠有個「當年」會讓人非常想念。不久之前,整座城市都是由運河與木造房屋交織而成,而木屋不時會陷入稱為「江戶之花」的大火中。極少數的建築能永恆不朽,這裡可沒有雄偉的石造大教堂。紀念碑不是日本風格的一部分,東京的歷史僅於斷片中依稀可見:這邊有毀壞的貴族庭園,那邊有重建的神道教神社,或是三島由紀夫曾接受眾人崇拜、現已被遺忘的小酒吧。

唐納.李奇曾是軍方報紙《星條旗》(Stars and Stripes)的年輕記者,在一九四七年的淺草街上遊盪,當年距美軍將此處轟炸夷平也不過兩年。傍著隅田川的淺草在屬於庶民的東京台東區,過去百年來一直是最有活力的大眾娛樂首選之地,不管是電影院、滑稽劇場、咖啡廳與酒吧、妓院與舞廳,或市集與廟會,這裡應有盡有。川端康成最早期的作品中,便以淺草為背景,描繪黑幫與舞女在狂飆二○年代的故事,這是段許多人會感嘆的時期:情色、怪誕、荒謬(『エロ『、『グロ『、『ナンセンス)。

李奇與身穿樸素冬季和服的川端康成一起爬上淺草舊地鐵大樓,兩人完全不會講對方的語言。他們只能看著破敗而拼湊的戰後初期東京地景,李奇會提及川端康成早期故事中的某個角色名,而川端康成則淡淡一笑,遙指一處,那是他想像中角色的居所。殘破的東京沒有讓川端康成懷憂喪志,一切都還留在他的想像之中。

※ 本文摘自《情熱東京》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