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妳媽媽為什麼對妳下毒?妳會可憐她嗎?
文/史蒂芬妮.羅貝爾;譯/蘇雅薇
我記得那一刻的所有細節,彷彿保存在雪花球裡。我十六歲,坐在媽媽臥室的書桌前,她堅持我們把電腦放在那兒。當時是半夜,我只敢這個時間跟網友菲爾聊天。媽媽在幾公尺外的床上呼呼大睡。
我盯著電腦螢幕,手指僵在鍵盤上。我的病。我的母親。我是因為母親而得病的。
我從來沒想過這層關係。
我告訴菲爾,我得去睡了,謝謝你聽我說。親親。
我下線,但整晚沒睡,像尋寶一樣查看一個接一個的連結。太陽升起時,我終於找到了:一張褐色小瓶子的圖片,瓶蓋是白色,上頭寫著藍色字體。我收起洗好的衣服時,曾看過這個藥瓶一次。
我屏住氣,躡手躡腳走到媽媽的衣櫃,一次幾公分慢慢拉開她的襪子抽屜。同樣的褐色瓶子塞在抽屜後端,藍色字體寫著「吐根糖漿」。
我趕忙回到電腦前,掃視頁面尋找更多資訊。小孩或寵物意外吞下毒物時,會用吐根糖漿催吐。
我母親原來對我下毒。
我意識到胸口抽痛,手感覺不到握著的滑鼠,大腿下的椅子布料消失了。我驚恐得不敢繼續讀。
我的後頸突然感到炙熱憤怒的吐息。
我在椅子上猛然回頭,以為媽媽會聳立在我身後。我要說什麼?然而我在胡思亂想。她還躺在床上,鋪絨棉被隨著穩定的呼吸起伏。她多麼有自信,連睡夢中都不例外,晚上她都不會睡不著。我斗膽讀了很久,然後刪掉搜尋紀錄。
那天早上我爬上床時,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做。我知道媽媽在我的食物裡加吐根糖漿,但我還沒有意識到我沒有任何食物過敏或消化問題。幾乎又花了六個月,我才推論出我八成不需要餵食管。一點一點,我發現她告訴我的一切都是謊言:視力問題,染色體缺陷,全都是。
回到訪談進行的咖啡廳裡,記者維尼‧金恩問我:「讓我搞清楚:妳唯一的問題就是妳媽在妳的食物裡加吐根糖漿?」他聽起來頗失望。
「那還只是我有東西吃的時候。」我提醒他,「吐根糖漿可以解釋我的嘔吐,其餘症狀都來自營養不良。」
「可是妳裝了餵食管。」
「媽媽被捕後,我發現她每天只餵我所需卡路里量的一半。」
維尼低聲吹了口哨。「不好意思冒犯妳,但我得問」―他頓了一下―「妳怎麼會不知道?我可以懂小時候妳不了解,但等到都十五歲了,妳還是沒概念?」
維尼.金恩是個混帳,我希望能把噁心的咖啡倒在他大腿上。我以前就聽過這樣的意見:為什麼妳不從輪椅站起來?為什麼妳不自己煮飯?妳真的不知道妳在裝病嗎?比起問題,聽起來更像批評。
我瞇起眼睛看著維尼。「媽媽說的沒錯―我成天都不舒服,她端給我的食物我確實吃了就吐,我確實有很嚴重的頭痛和暈眩。我從來沒機會自己煮飯,因為我太虛弱,她又總是搶先一步。如果你的媽媽、你的醫生、你的鄰居都說你生病了,你怎麼會懷疑他們?痛真的都在,證據都在我的病例裡。」
我十歲前就裝了耳管和餵食管,牙齒蛀掉,剃了光頭。我需要坐輪椅。我對世上幾乎所有食物都過敏。我差點被診斷出癌症、腦部損傷、肺結核。我告訴維尼,我曾經差幾週就要裝心導管。我說的不完全屬實,其實媽媽才開口提議,醫生就拒絕了,但維尼現在不放過我說的每個字了。
我吸一口氣,繼續說,「我怎麼知道營養不良會造成頭髮掉落,難以呼吸?我怎麼可能知道耳管和所有過敏都是假的,都是我學會說話前母親就對我撒的謊?」我第一千次想起她的背叛,使眼眶充滿淚水,聽到我的音頻拉高。「還小的時候,你不會質疑某些事。她是你媽媽,他是你爸爸,你的名字叫維尼,這天是你的生日。你滿十五歲時,有問父母你的生日真的是那一天嗎?」
幾滴眼淚滑下我的臉頰。這完全不是我想呈現的冷靜形象,但這個版本的我更好,因為維尼對這個版本更感興趣。
他露出同情的表情,像剛往你身上扎針的護理師。「妳說的對,我很抱歉,我的問題很糟糕。這大概就像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或邪教之類的吧―旁觀者不可能了解當局者的狀況。」
我沒說什麼,讓尷尬的沉默降臨。
維尼清清喉嚨。「醫生呢?妳怪他們嗎?他們怎麼可能不知道?」
這部分我記得開庭時的說法。「醫生需要透過父母了解小孩的健康狀況,他們假定父母以孩子的福祉優先,說的都是實話。假如我的醫生幾個月後開始起疑,我們就會換新的醫生。我在全州各地看過十幾個醫生。」我用手指梳過頭髮。「媽媽會說我們要換醫生,因為原本的醫生不夠聰明,治不好我。」
維尼和我聊起庭審。我告訴他的內容,他有追蹤新聞就該知道:戴維克沒有人願意替媽媽出庭作證。我過去的一位醫生出面說他懷疑「背地裡可能有鬼」。然而是我的證詞把她送進監獄。
隔天早上,《戴維克日報》的頭條高喊:法官說毒婦派蒂.華茲必須付出代價。記者說在我們郡的歷史上,陪審團的審議時間沒這麼短過。媽媽遭判重度虐童罪,判刑五年。除非我同意,她不能聯絡我。現在她入獄幾個月了,我們從沒這麼久沒說話。
我想要離開咖啡廳,遠離維尼.金恩。他只對怪胎玫瑰金有興趣。然而我還是回答他剩下的問題。維尼只是信差,我需要他公開我所知的事實。少了他,我沒有錢修復牙齒。我可以想像我閃亮潔白的笑容,陌生人會回應我的咧嘴笑,不用覺得難堪。
她說,我的小勇士。
「妳覺得妳媽為什麼變得這麼―抱歉我的用詞―起笑?她小時候出了什麼事嗎?」維尼現在問得很起勁。
我說,「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我從咖啡廳的窗戶往外看。屋頂掉下來一根冰柱,摔碎在人行道上。
維尼看著我,舌頭抵著牙齒發出吸吮聲。我知道他接著要問什麼,並暗中挑釁他:
問吧。
「妳媽聽起來有點瘋狂。妳會可憐她嗎?」
我想尖叫說,每天都會。
可是大家聽到原諒的故事不會激動。他們想要一刀兩斷,想要誇張的故事,好讓他們自己的生活顯得正常。我開始懂了。
我從窗戶轉回頭,盯著維尼。我想像掉落的冰柱刺穿他其中一隻淺藍色眼睛,像眼珠烤肉串。
我撒謊說,「一點都不會。」
本文介紹:
《親愛的玫瑰金》。本書作者/史蒂芬妮.羅貝爾;譯者/蘇雅薇;出版社/臉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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