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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假回來的同事們齊聚咖啡間,只有我周圍宛如北極

文/賴以威

星期一,實驗室同事們從世界各地度假回來,像教堂禮拜般準時在十點齊聚於咖啡間。

太陽從窗外射入,替咖啡間鋪上了一層金色的薄毯。許多張比「你可以再靠近一點」的廣告女星還要白皙透亮的臉孔,圍成幾個小圈圈分享著度假心得,只有我周圍宛如北極,寒冷到沒人想靠近。雅各操作著剛修好的法蘭茲在遠處聊天,我們只是同一間辦公室,不代表他得二十四小時聽我說「嗯」。

「雞立鶴群」的我站在北極洗手檯旁,望著一堆喉結像黑森林的咕咕鐘鐘擺上下晃動,思索著要如何製造此處的氣候變遷,來場「北極震盪」,融入大家的對談。

我想,問題出在語言。

兩分鐘前,只要我試圖靠近哪個圈圈,身影一進入正在發言的德國人視線,他們就會立刻從德語聲道切換成英語聲道以示歡迎。然而我不僅無法以每分鐘○.○一步,僅在高速攝影下才看得見變化的速度逐漸靠近,投以微笑讓兩側的人挪出空位給我;相反地,同理心會把我拉扯在原地,進退兩難。想想,要是換成我和朋友正用國語興高采烈地討論著昨天的演唱會:

「CD 裡頭的假音,他全都用真音唱耶,實在太神了!後來還狂吼了十幾秒,聽到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這時身邊要是出現一張洋面孔,為了表示友善,接下來我們的對話大概就會像減肥過度得了厭食症的少女,只剩下──

「The concert is fantastic.」

我還會因為能想到用 fantastic 而不是 good 在心中竊喜。

之後的十五分鐘,我就像國家地理頻道上對地球暖化表達抗議的北極熊,一直站在原地不動,遠眺著不存在的攝影機。

終於,我決定拋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儒家思想,一躍而入最近的格陵蘭對話圈。

五秒後,中華民國國軍迅速撤回北極。

怎麼可能!

他們的英文流利到完.全.不.像在用「外語」溝通,而我則成了唯一有言語表達障礙的青少年。

我想起自己是客家人,但小時候不想學客家話,結果在多次試驗後整理出了只需要「兩句話三步驟」,就可以討奶奶歡心的方法:

步驟一、不管奶奶說什麼,都回答「俺斯堡咧」。(我吃飽了。)

步驟二、要是奶奶還繼續說,就擺出天使的笑容說「俺湯模司」。(我湯姆克魯斯?錯,是「我聽不懂」。)

步驟三、最後再把笑容漿在臉上,整個人撲上去親奶奶一下。

我邊沖杯子邊望著眼前咕咕鐘喉結的主人們,盤算著這幾招還真是派不上用場。除了正在跟雅各講話,有點陰柔的那位看起來還有機會。只是代價有點太高。

我把視線投向窗外的綠葉,反射過來的刺眼陽光讓我發現眼鏡上沾滿灰塵,我於是自顧自地在咖啡間洗起眼鏡,眼鏡脫下了也正好看不見別人的異樣眼光。

以德國人專注嚴謹的態度洗好眼鏡後戴上,最先進入視線的是放在洗手檯邊,我剛從廚房櫃子裡隨手拿的杯子,上面印著:

Ich hasse Montag-Morgen.

搞不好這意思是「我喝的不是咖啡是屎」,專門用來捉弄我這種不懂德文的洗眼鏡蠢蛋外加租屋會逃跑的外國人。

難怪同事瞥見我拿起杯子時都露出了詭異的微笑。

洗完眼鏡開始洗杯子,這時我忽然注意到有個把白色 T-shirt 紮在褲子裡、露出啤酒肚形狀的傢伙站在我後面。他跟法蘭茲一般高,但身形要壯碩許多,如果就外型來說,他比我更像北極熊,除了他的頭髮要比北極熊的毛少一點。

北極熊B默默觀察著北極熊A那一副準備把咖啡色杯子洗成白色的模樣,我開始思考該怎麼用英文說:

「我們東方的哲學思想是:真正大智慧的人能在任何時候陷入沉思的境界。」

「You first.(你先用吧。)」

結果我蠢到只能把女仕(lady)改成你(you),完成了一個沒有動詞的句子。我跟臉上的泛紅都很希望自己能趕快消失。

「為什麼要讓我?」

北極熊B兩手一攤,現在是兩頭北極熊要展開哲學思辯嗎?還好我今天早上沒有鼓起勇氣讓座給一位看起來比我健康許多的老先生。

「因為……你站在我後面,你的杯子看起來剛裝過茶,而現在你想換成咖啡所以得洗一洗?」

我發揮本格派推理小說迷的觀察能力。

「但是你沒用完,我沒有權利比你先用。」

「啊?」

「我是說,我們是平等的,你不需要禮讓誰。」

某些話聽起來總會讓人懷疑有弦外之音,就像袖子每次捏自己手臂說:

「我好胖喔。」

那絕對不是要我附和(如果我想惹她生氣就會這麼做),而是希望我說:「哪會啊,妳胖的話她就要去跳樓了。」(隨便指個路邊的可憐替死鬼)。

難道眼前的人不是同事而是教授?

我再端詳一下,這傢伙除了禿頂和啤酒肚,看起來實在不像傳聞已屆中年的教授啊?

但換個角度也可以說,他除了衣服和臉孔狀似年輕人,其他地方不折不扣就是位大叔。

「我是沃夫岡,架構組總工程師。你就是那位從臺灣過來的新人?」

「嗯,我是奕森,你好。」

我不忘秀出註冊商標口頭禪「嗯」。

我們這個所底下又分成架構組和理論組,我和法蘭茲、雅各都是隸屬於理論組,關於這兩組的差別之後再說。

我想回應沃夫岡的握手招呼,卻發現剛才洗杯子太投入了,現在滿手都是泡沫。

「你先繼續用吧。」

沃夫岡指了指還在流水的水槽,擺出一副就算我再刷一小時,真把那句「我喝的不是咖啡是屎」都刷掉了,他還是會乖乖站在後面排隊,直到他的茶漬都結塊、頭髮也生出來──如果是這樣,那他倒會謝謝我吧。

草草收拾完,我轉頭正想跟沃夫岡完成兩分鐘前要進行的肢體接觸,他忽然拿起湯匙往杯子上敲了幾下。電影裡,這通常是伴郎在婚禮致詞前會做的動作,我轉頭往門口望了一下是否有白紗飄動。

「大家請注意一下,這位是理論組的新研究助理,來自臺灣的奕森。」

沃夫岡把手朝我的方向一擺,德意志軍隊的X射線目光瞬間集體投向北極,準備融化整座冰山再予以猛烈的嘲笑砲擊。

儘管做過好幾次英文簡報,寫過一兩篇英文論文,大學聯考英文考了八十幾分。

但此刻的我卻像剛到臺灣不會說中文的ABC,腦子裡只剩下全然無意義的語助詞。

「I am from Taiwan, you know…(大家心裡一定想know what?!)」

「My work focus(糟糕!忘記單數主詞的動詞要加s)on(介系詞對嗎?)… I mean…」

「Ya~~(我不是饒舌歌手!)」

我像是快要尿出來一樣猛扯襯衫下襬,思索著要如何用個帥氣的結尾扳回一城──

「請多多指教。」

我竟然說了中文,然後像個日本人一樣彎腰鞠躬,然後以假裝要倒咖啡來逃離現場。倒好咖啡,旁邊的牛奶罐忽然懸空自動往我杯子裡倒,倒了一點就停止。

「牛奶的比例這樣剛剛好。」

沃夫岡把牛奶罐放回原位。是啊,配上這麼多的空氣一定很好喝。我猶豫著要不要把牛奶搶過來補滿,他繼續說:

「你住宿的問題解決了嗎?」

這一瞬間我覺得他頭頂上冒出了金色的光輝,雖然也可能是他的光頭對太陽的反射係數比較高。

「你有任何預算或房間大小要求嗎?我可以幫你留意一下。」

「大概四百五十歐左右(約臺幣一萬五千元),四十平方米。」

我告訴他這幾天看到的房價和坪數。沃夫岡一邊重複我的話,一邊低頭把這些數字寫在手上。

他打算吃掉它們嗎?我聽說上臺前在手裡寫個「人」字吃掉可以消除緊張,卻沒想過吃數字可以輔助記憶。

「很高興認識你,等我好消息吧。」

沃夫岡揮了揮手,帶著他的金屬咖啡杯駛離從北極漂浮出來的冰山。忽然他回頭看了一下我正繼續補充牛奶的那個杯子,皺了一下眉頭。

「我真的覺得牛奶多一點比較好喝。」

我像偷吃糖果被抓到的小鬼,有點不好意思地回應。

沃夫岡笑著說:

「『我討厭星期一早上。』那是每週一大家最愛搶著用的杯子。」

※ 本文摘自《德意的一年》,原篇名為〈真人尺寸、真人發音的德國文化辭典〉,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