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寫劇本到親自演出,王育德沒想到還要教學生說台語
文/王育德、王明理;譯/吳瑞雲、邱振瑞
龍瑛宗擔任《中華日報》日文版總主編,他來到台南,要求我幫忙。龍瑛宗的大名從《文藝台灣》上已經知道,對於台北文壇,我抱持著羨慕與反彈的複雜心情。他是有名的台灣人作家,以〈植有木瓜樹的小鎮〉在《改造》獲獎;他請我幫忙時,我感到非常得意。介紹他的,應該是育彬弟同好當中的一位文學青年葉石濤。
《中華日報》就在車站前面,原本稱做《興南新聞》,是台南最大的報紙。被接收後,成為台灣省黨部的機關報,日文版在戰後一年左右被允許。四頁報紙中,三頁都是中文,只有最後第四頁是日文。由於台灣年輕一輩知識份子讀不懂中文,日文版非常受歡迎。直到日文版遭到裁撤,龍瑛宗回台北為止,受他所託,我寫了幾篇隨筆:
〈孔教批判〉(上下)
〈老子與墨子的對話〉
〈比起相親結婚,毋寧戀愛結婚〉
這幾篇,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孔教批判〉是我在東京留學時,讀了呂振羽的書,將深有同感之處摘要出來。〈老子與墨子的對話〉則是諷刺已漫無秩序的社會,寫出墨子有志改革的決心和老子的消極心態。〈比起相親結婚,毋寧戀愛結婚〉中有著辯護之意,我與惠美的戀愛雖然失敗,但我沒有輸也沒有做錯。無論哪一篇,都強烈表達我必欲除去封建制度殘渣,似乎獲得相當好評。
其次是參加演劇活動。九月末左右,台南高工的幾位學生來找我,拜託我寫劇本。
由於出其不意,我嚇了一跳。他們花了時間做了如下說明。他們自稱是台南學生聯盟的委員,該組織是網羅全台南中學以上的學生組織,為了慶祝十月二十五日的「光復紀念日」,想要舉行文藝表演會。除了音樂、舞蹈之外,也將演出話劇。
「這非常好啊!」我當下就贊成。
然而戲劇與其他不同,必須有劇本,因此他們希望我能夠寫演出劇本。
「我又沒有寫作劇本的經驗,怎麼會拜託到我頭上呢?」我問道。
「王先生是台南市唯一到過東京帝大文學部的,我們認為能夠寫作的,只有您一人。」
「但是比如說,文化協會應當也有曾經舉辦演劇的老先生們,和他們商量是不是比較好一些?」
「他們和我們的年齡有段差距,想法也不同,而且他們往往看不起年輕一輩。」
這就相當麻煩了,我能夠理解他們的苦心。
「我不知道寫得出來還是寫不出來,總之先試試看吧。你們想要什麼樣的主題?」
「林獻堂等人的致敬團不是去了南京嗎?他回來的談話中有一段是:台灣人到現在為止,就像被送出去當養女,被欺負,而終於又被帶回家的感覺。我們希望能以這段談話的內容為主題。」
「好,知道了。」
我當即問了時間長短,著手寫作。劇長大概一個小時,再長也大約一小時二十分左右,經過考慮後,決定分成兩幕,題為「新生之朝」。
新生之朝
雖然我沒聽過分成兩幕的劇作,但結構大致如下:
第一幕是台灣女兒在養父母家中遭到欺負,第二幕則是被帶回親生父母家中的情況。養父母家中有兩位同齡的女兒,欺負叫惠珠的這位姑娘。街中一位叫張媽的婦人找到被虐待的惠珠,告知其音訊全無的父親已經成功回到街裡。以此做為伏筆,在第一幕結束時,陳老爺出現,實現了感動的父女相見。他出手大方地付給養父母贖身錢,將女兒帶回去。
第二幕的大致情節是,回到親生父母家中,惠珠過起自由放縱、進而自甘墮落甚至害病的生活,這當然有著諷刺當時社會的意思。幫她治病的庸醫則為丑角角色,引觀眾發笑。有一名叫志中的年輕人,對惠珠表示好意,讓惠珠嘗到愛情,並使她重生。
我依約定期限完成了劇本。
「我的責任完成了。」
他們非堂高興地回去,但過兩三天後又來了。
「沒有可以演出的人!」他們哭喪著臉。
「這個嘛,只有拜託文化協會的那些先生們了。」
「他們非常冷淡地說,沒有辦法教學生演戲。」
「王先生,拜託您!」他們哀求著。
我最後是連演出都包辦下來了。
於是我讓他們招募有志從事戲劇演出者,並對這些志願者實施測驗。我摘錄代表性台詞,教他們台語發音。我的劇本是以歌仔冊式的漢字寫成,他們不知道怎麼發音。在測驗前,先讀一遍給他們聽,他們用日文的假名(kana)注音。
演技測驗時,他們由於害羞,無法順利演出,讓我大發脾氣。幸而主角陳惠珠一角找到了一位姓郭的天才女學生,我才放下心,心想如此一來,應該順利了。
不過,男主角陳老爺這角色對學生而言過於困難,沒有一個人通過測驗,學生委員們乾脆勸道,不如由我演出,我也答應下來。
育彬弟的同一夥中,有一位叫做黃昆彬的,原本由他扮演第二幕中的志中一角。除了「新生之朝」以外,另外還考慮了「偷走兵」獨幕劇。由於忙於「新生之朝」,我將「偷走兵」委託給他,但演技上不是那麼容易,沒有辦法之下,此一角色也由我擔任。
台語講習所開張!
我在覺悟之下,從一字一句教發音開始。我以前討厭似是而非的基督教,因此沒有研究教會羅馬字,對此感到非常後悔。學生們將漢字一字一字用假名注音,原本台語就不是五十音能夠發出的音韻體系,被發成日本式發音,聽起來十分受不了。
「這個字是有氣音,這個字是無氣音,這個字是鼻音,必須用鼻子發音,這個字是陰平調,必須平著發音,如果發成其他聲調,意思就走樣了。」我以這樣的方式予以矯正。
在這階段,也無法談論到演技的問題。開始的兩星期,可說是即席的台語講習所。
我對台語產生興趣是在進入高等學校那一年,因為在東京的育霖兄拜託我寄去歌仔冊,這成為動機。歌仔冊是台灣說書的藍本,薄薄的簡陋粗糙的書,大概一冊兩錢。育霖兄企圖從裡頭找出小說的材料與形容用的俚語。原本,台語就沒有令人滿意的標記法,因此,教會的羅馬字被當成珍寶。歌仔冊中發明很多稀奇古怪的俗字,目的是為了通用。押韻的「七字仔」有助於解讀,我也在這次劇本中多處借來活用。我非常有自信,肯定能使台詞博得滿場讚賞。年輕一輩驚訝我一口流暢的台語,此乃源自我根據歌仔冊的獨學,以及從小父親所教的《四書》、《唐詩選》所奠下的素養。
在將近一個月的密集排練後,十月二十五日來臨。文藝演出全部時間為三小時,當中兩齣戲劇佔了兩小時。舞台佈置、化妝等,由我向文化協會借來,非常獲得好評。白天的演出大概來了八成觀眾,晚上的演出由於口耳相傳,連入口都差點被擠爆。
我與惠美的戀愛,戰後幾乎傳遍市內。在這樣的漩渦中,我寫劇本,還親自擔綱主演。截至目前為止,從事戲劇的,大都被看成下流人所做的下賤事,但「金義興」的兒子到過東大,指導學生們演出戲劇,這可是非比尋常,而且那齣戲非常生動又具現實性,呈現的內容也讓那些文化協會的老先生驚訝不已。
由於這次成功,我一躍成為市內名士。不論散步或到鬧市吃點心,一定有人回頭多看一眼,耳邊總可以聽到有人嘟嚷著:「陳老爺!」「陳老爺!」
※ 本文摘自《王育德自傳暨補記》,原篇名為〈神差戲劇緣〉,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