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Jiawei Chen on Unsplash

燃燒烈愛常常是孤獨的,與對方無關——幻滅夢醒的尤三姐與司棋

文:蔣勳/遠流出版提供

鴛鴦劍

尤三姐是《紅樓夢》裡突出的人物,她總讓我想到《史記‧列傳》裡的「游俠」、「刺客」,想到荊軻,想到聶政或豫讓,為一個自己堅持的信念,不在意他人可能不屑一顧,不在意旁觀者訕笑辱罵,可以義無反顧,走向死亡。

她也讓我想到四面楚歌時圍困於垓下、在慷慨悲歌的項羽面前引頸自刎的虞姬,生命對她們來說,可以這樣豁達灑脫,沒有計較牽掛。

華人受儒家的價值觀影響,世俗文化裡並不歌頌尤三姐這類的悲劇生命形式。儒家歌頌的悲壯的死亡,是要在「忠」、「孝」名目下的「捨身」或「成仁」,像文天祥,像史可法,像史傳中疑點重重的岳飛,即使偽造,也要做出一個儒家忠孝式的英雄榜樣。像中國文革時「創作」出的樣板人物──雷峰,政策上作假,偽造出一個典型楷模,但是,十數億人的民族全國風行,沒有人敢有異議,個人有一點懷疑,就要被批鬥至死。

沒有異議是「大同」的理想嗎?「大同」是一個多麼偉大的社會理想,然而「大同」的社會,可以包容「大不同」的生命形式嗎?可以容忍從「大同」、「幸福」裡斷然出走的孤獨者,像尤三姐嗎?

《紅樓夢》為一個懷抱著鴛鴦劍自刎而死的女性立傳,尤三姐自盡時,作者用了「玉山傾倒」的典故,這是《世說新語》裡形容嵇康的句子。尤三姐也讓人想到嵇康嗎?那個對世俗禮法不屑一顧的南朝的孤獨者。

嵇康如此美,他醉酒傾倒也如玉山崩裂,令人驚動。他對鄉愿者不屑一顧,他對唯唯諾諾的庸懦者不屑一顧,他對攀緣巴結的小人不屑一顧,他最終要帶著絕世的高亢之音《廣陵散》走向刑場,他的罪名是「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輕時傲世,不為物用,無益於今,有敗於俗。」

禮教殺人的名義常常是「敗俗」,尤三姐也死於「敗俗」,誹聞、傳言、八卦的「俗」殺死了尤三姐。

尤三姐在《紅樓夢》裡主要的情節,只有第六十五和六十六兩回。六十五回裡,她「無恥老辣」地戲弄辱罵了紈褲權貴賈珍、賈璉,自此之後,她就全面表現出寧為玉碎的悲劇個性。

她常常把賈珍、賈璉、賈蓉三人叫來,「潑聲厲言痛罵」,她在這些自以為風流的紈褲男人面前「淫情浪態」,讓他們一個個「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遠不捨,迷離顛倒。」

這些歡場男人,玩過多少女人,玩了就丟,從沒見過這樣的女子,想靠近,又怕,想離開,又捨不得。

華人文化裡這樣的女性很少被描述,歐洲啟蒙運動以後有卡門,從文學到歌劇到電影,成為一個令人讚歎的女性典型。我最早讀的中文譯本,書名是《蕩婦卡門》,「蕩婦」二字是翻譯者加的,梅里美(Prosper Merimee)原著,比才(Georges Bizet)歌劇,都沒有「蕩婦」二字。「蕩婦」是旁觀者的意見,是別人貼的標籤,「卡門」就是「卡門」,與「蕩婦」無關。

卡門在歐洲,經過人性啟蒙運動,有她自我完成的價值。尤三姐被創作出來的時代,與歐洲啟蒙運動相差不遠,而尤三姐的生命價值,卻可能在一個人性封閉的世界裡,還有待重新認定吧。

六十五回結尾,已經可以看出尤三姐自我毀滅的明顯意圖。她「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的肥鵝,又宰肥鴨」;菜飯稍不如意,整桌推倒;衣服不喜歡,綾羅綢緞都鉸碎剪破,「撕一條,罵一句。」

尤三姐在最後表露出來的任性放肆,使人想到褒姒,也使人想到《紅樓夢》另一個人物──晴雯。她們都是有悲劇毀滅個性的剛烈人物,她們要嘲笑歷史,她們看穿了現實,決定自我毀滅,不顧一切,顛覆人們戰戰兢兢的苟活。

尤三姐最後的「胡鬧」,其實是她預知死亡的記事吧。大劫難臨頭,她如此揮霍傲笑,像夏日一抹夕陽,驚魂動魄,燦爛而又荒涼。

尤三姐鬧到讓二姐擔心,央求賈璉找個人家,「把三丫頭聘了吧」。尤二姐是努力要遵守人間規矩的,她也天真地以為自己終身有靠了。

尤三姐心知肚明,姐妹們逃不過權貴紈褲的掌心,不如索性大鬧一場,她的死,也就驚天動地。

尤二姐說動賈璉,讓尤三姐決定一門親事,尤二姐只是想趕快息事寧人,好像嫁了人也就平安過日子了。尤三姐說出她要嫁的人,竟是五年前只有一面之緣的柳湘蓮。柳湘蓮那一天在戲台上票戲,尤三姐是賓客,在台下看見,心裡就決定非此人不嫁。

我總覺得六十六回尤三姐的愛情太過傳奇,恍惚的像她夢裡一個虛幻的影子。她真看清楚柳湘蓮了嗎?她真愛上柳湘蓮了嗎?

激烈的愛常常只是自己的燃燒,有時與對象無關。

這一段故事完全是傳奇寫法,打了薛蟠逃亡的柳湘蓮,恰好又遇到土匪搶劫薛蟠,柳湘蓮會武藝,打走土匪,救了薛蟠,從仇人變成恩人。這已經夠離奇了,偏又在路上遇到正在尋找柳湘蓮的賈璉,說起一門親事,柳湘蓮連對象也沒問清楚,就拿祖上傳家之寶「鴛鴦劍」交給賈璉,做了訂親的聘禮。

等到柳湘蓮弄清楚對象是誰,他就「跌足」,因為八卦誹聞太多,柳湘蓮害怕,斷斷不肯做成這門親事,一定要把「鴛鴦劍」要回來。

柳湘蓮也只是尤三姐走向死亡的藉口吧,她聽說對方要退婚,把鴛鴦劍鞘遞還,當柳湘蓮面前,就用隱藏肘內的雌鋒「項上一橫」,刎頸自盡。

我喜歡尤三姐死後,魂魄回來,跟柳湘蓮說的:「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

好一個「與君兩無干涉」,這才是來去無牽掛、看穿因果、真正的孤獨者。

尤三姐的肉身,其實與柳湘蓮無緣,倒與鴛鴦劍有因果緣分吧。

再說司棋

司棋這個丫頭,一直到七十一回結尾,才真正有了故事。但故事一開始,也就是她走向死亡毀滅的時刻了。

司棋被描述為身材高大豐滿的少女,與當時一般個性退縮、弱不禁風的女性不同。二十七回她一出場,就是「從山洞裡出來,站著繫裙子。」剛開始不會注意,頂多是想司棋可能一時尿急,要解手方便,就在山洞裡解決了。這畫面是丫頭紅玉看到的,紅玉向她打聽王熙鳳在哪裡,她愛理不理,說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三個字:「沒理論。」覺得別人煩她,囉嗦討厭。

這小小的開頭,看了就忘了,不會有人計較。但是讀到第七十一回,司棋與表哥躲在花園暗處幽會,忽然想到二十七回,彷彿司棋早就有了許多少女情慾的私密。或許是身體發育特別早,或許對情愛有強烈激情的渴望,或許對抗著做丫頭的卑賤命運,或許不甘心青春如此被囚禁,司棋的個性與內心世界,竟然是如此一貫的連繫著。

看到七十一回,司棋偷情被撞見,才回頭去想,二十七回她從山洞出來,站著繫裙子,是尿急解手嗎?還是暗示著她的私密世界?

《紅樓夢》作者的鋪排如此不著痕跡,卻又如此準確,令人驚訝,歎為觀止。

《紅樓夢》作者又如何看待這個私自在花園約會男人的丫頭司棋呢?

在傳統貴族豪門宅院,司棋這樣的舉動,必然是死罪。看《紅樓夢》,前面有金釧的故事,只是和少爺寶玉多講了一兩句玩笑話,就被攆出去,從此不得見人,羞憤投井自殺。

比較起來,司棋買通門禁,把男朋友搞進大觀園來,發生肉體關係,罪行當然要嚴重得多。

司棋會不知道自己做的事關係著兩條人命嗎?

司棋的幽會被鴛鴦撞見了,司棋知道逃不掉,即刻向鴛鴦跪下來。她流著淚,向鴛鴦坦白,說那小廝是「姑舅兄弟」,也叫躲在暗處的小廝出來,給鴛鴦磕頭。司棋說:「我們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緊。」她講得很白,她知道自己的命和愛人的命,都握在鴛鴦手中。

這些丫頭們,從小一起長大,彼此依靠,彼此憐惜,比一般姐妹還親,司棋又和鴛鴦特別要好。鴛鴦知道這事非同小可,張揚出去,司棋和小廝都沒有活路。鴛鴦善良,說了一句:「你放心,我橫豎不告訴一個人就是了。」

司棋放了心,但緊急的時刻,門禁喊了要關院門,如果小廝出不去,也還是要被巡夜的逮到。鴛鴦高聲說:「我在這裡有事。」放走了兩個魂飛魄散的愛侶。

司棋的故事到了七十二回,有了讓她更傷心的事發生。司棋冒著生命危險,私自約會男友,她對自己愛情的渴望強烈而絕對,彷彿破釜沉舟,準備背水一戰,不成功,就成仁。

鴛鴦守信,沒有張揚司棋的事。但是到了七十二回,鴛鴦聽說司棋病了,又聽說賈府有一個小廝無故逃走失蹤,鴛鴦聰明,大概已經知道事情的發展了。

司棋和她的姑表兄弟從小一起長大,小時候戲言,都常說將來要做夫妻。長大以後,兩人都出落得帥氣標緻,彼此有了愛意。但是在貴族家做奴僕,身不由己,司棋除非回自己父母家,否則根本連這表兄弟的面也見不到。兩地相思,當然辛苦,快到適婚年齡,司棋也害怕被主人隨意配婚,情急之下,就大膽在花園私自約會這表兄弟潘又安。

作者取人名很有意思,潘安是西晉時的美男子,以後中國傳統戲曲裡的帥哥,都被譬喻為「貌似潘安」。司棋愛的帥哥,正好叫做潘又安,幽默諧謔,令人會心一笑。

常看戲的人都知道,傳統戲曲裡「貌似潘安」的男子,多半是空有外貌,懂得調情,甜言蜜語,其實在故事裡多是沒有擔當,沒有責任感,怕事,一有風聲就溜之大吉的軟弱男人。

果然,司棋這表哥「潘又安」,又是傳統戲曲男性小生的翻版。司棋為他買通婆子,私下到花園幽會,結果被鴛鴦撞見,這小廝已經嚇破了膽,連夜懼禍逃跑,三、四天不見蹤影。那司棋買通的婆子悄悄來通報,把司棋「氣個倒仰」,司棋說得好:「縱是鬧了出來,也該死在一處。」

司棋起初是擔驚受怕,害怕鴛鴦說出去,會性命不保。其後知道潘又安逃走,不告而別,激昂的愛頓時徹底從心底幻滅,她領悟到所愛男子竟如此沒有情意,終身所託化灰化煙,陷入沮喪絕望,因此「懨懨的成了大病」。

司棋的沮喪,司棋的絕望,是《紅樓夢》所有女性的共同悲哀吧。有的隱忍以死,司棋只是用豁出來、不活了的絕決悲壯走向死亡而已。

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抄檢大觀園,司棋正是王善保的外孫女,沒想到就在司棋的箱子中搜出了潘又安的一雙鞋襪、同心如意,以及一封兩人私密來往的情書。

物件和信落入王熙鳳手中,眾人吃驚,司棋卻面無表情,「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慚愧之意。」

作者輕描淡寫,卻寫出了司棋案發後冷漠以待的生命情境。無可畏懼,無可慚愧,在愛情的激昂幻滅之後,其實她早已判定了自己的死刑吧。

司棋的故事是令人心痛的故事,作者再次「秉刀斧之筆,懷菩薩之心」,行文如此冷峻而不動情緒,心裡卻悲憫哀痛一個青春生命如此受苦。

※ 本文摘自《微塵眾:紅樓夢小人物3》,原篇名為〈鴛鴦劍〉、〈再說司棋〉,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