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嚮往的自由,或許比「多元成家」更具顛覆性
文:蔣勳/遠流出版提供
碧痕洗澡
怡紅院的丫頭,大家熟悉的有襲人、晴雯,麝月的重要性少一些,印象更模糊的可能是碧痕。第六十三回寶玉壽宴湊錢,碧痕列在第二等丫頭中。
碧痕在小說裡出現約五、六次,有時只是被提到,沒有故事發生,讀者也不容易有印象。
例如第二十回,賈府過年,襲人生病臥床,怡紅院的丫頭「晴雯、綺霰、秋紋、碧痕都尋熱鬧」,找賈母房裡的丫頭鴛鴦、琥珀玩耍去了。
這一段碧痕只有名字出現,長相、性格,作者都沒有描寫。
同樣的,第二十六回,碧痕也只是名字出現了一下。講她跟晴雯拌嘴,晴雯一肚子氣,就發在正好來訪的寶釵身上,晴雯嘴裡咕噥著:「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
這兩回中,碧痕都只有名字,我們頂多只有浮淺印象:這丫頭愛玩耍,愛拌嘴。
碧痕描寫比較多是在第二十四回,碧痕跟秋紋去提水,有了事件。
這一天,賈寶玉去北靜王府作客,晚上回到家,換了衣服,正要洗澡。平日侍候他的丫頭們都不在,襲人被寶釵請去打結子;秋紋、碧痕去提水;檀雲回家給母親過生日,麝月回家養病。只剩幾個做粗活的丫頭,也都玩耍去了。
寶玉想喝茶,一連叫兩三聲都沒有人回應。奴婢眾多的怡紅院,留下一個小少爺,無人當差,這樣空寂,也是少有的事吧。
叫了兩三聲後,來了幾個做粗活的老婆子,寶玉最嫌厭這樣的婆子,趕緊擺手說:「罷!罷!」打發了她們出去。
寶玉看沒有丫頭,只好自己拿了碗,跑去倒茶。他剛拿起茶壺,就聽到背後一個女孩兒的聲音:「二爺看燙了手,等我倒罷。」
看到這裡,覺得《紅樓夢》像最好的電影,是有畫面停格的。
這個丫頭是小紅,寶玉不認識,還特別問她:「你也是我屋裡的人嗎?」小紅回答說:「是。」寶玉說:「既是這屋裡的,我怎麼不認得?」
這一段是《紅樓夢》的經典,小紅這丫頭是在外面做打掃、澆花工作的,她都在院子裡,沒有機會靠近寶玉少爺。
寶玉說「不認得」,小紅的回答有點辛酸,她說:「爺不認得的也多呢,豈止我一個。」又說:「從來我又不遞茶水、拿東西,眼面前兒的一件也做不著,哪裡認得呢?」
短短一段,看到怡紅院丫頭眾多,階級分等繁複,像小紅每天掃地澆花,老在院子裡,進不了屋子,靠近不了少爺,少爺也不認識她,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
小紅是好強的丫頭,她始終努力著要出人頭地,這一天,是她偶然遇到機會來給寶玉倒茶?還是處心積慮計畫了很久,終於找到了好時機?作者沒有明說,留下很大的空間,讓讀者自己判斷。這是《紅樓夢》好看的原因,一次一次看,會有一次一次不同的揣摩領悟。
小紅似乎上手了,至少讓小主人認識了她。寶玉對小紅有了印象──「細挑身材,十分俏麗甜淨」。小紅機靈聰慧,頭腦清楚,也立刻表現自己的能幹,向小主人回報了今日賈芸來園裡拜訪的事。
寶玉正和小紅說話,秋紋和碧痕提水回來了。兩個人一路嘻嘻哈哈、說說笑笑,一桶水也潑潑撒撒。小紅似乎立刻警覺,趕忙迎接出去。秋紋、碧痕看到小紅從屋裡出來,立刻覺察有異,兩人看屋裡只有寶玉,都「心中俱不自在」。
秋紋、碧痕先安排了寶玉去洗澡,等寶玉不在旁邊了,就找小紅興師問罪,劈頭就問小紅:「方才在屋裡做什麼?」
小紅掩飾說是要找丟了的手帕,正好遇見寶玉要喝茶,才去幫忙倒茶。秋紋反應強烈,「兜臉啐了一口」,罵得很難聽:「沒臉面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催水去,你說有事,倒叫我們去……」
看起來,小紅的確有預謀,原來該她提水,卻找理由支使秋紋、碧痕去。秋紋因此大罵:「你可搶這個巧宗兒!一里一里的,這不上來了嗎?」
丫頭間的爭風吃醋似乎很嚴重,小紅一日一日想努力靠近主人的心機,好像也被發現了。秋紋最後好好教訓侮辱了小紅一句:「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
碧痕接在秋紋之後,也數落小紅,說以後凡是遞茶遞水的事大家都不動,就讓小紅去獻殷勤。
碧痕和秋紋一樣,上面不敢僭越襲人、晴雯,對下面的小紅也絕不放棄一點侮辱壓迫的機會。小紅完全不敢回嘴。微塵眾生的卑微辛酸,這是《紅樓夢》的現實世界,其實一點也不浪漫。
關於碧痕最好看的一段在第三十一回,有趣的是,這一段故事卻是藉著晴雯口中說出的。
第三十一回晴雯跟寶玉鬧彆扭,寶玉煩了,要攆晴雯出去,襲人跪下央求,秋紋、碧痕、麝月也都一起跪下。寶玉還是心疼晴雯,晚間回來,就安撫晴雯,跟她說好話,逗她玩,又鬧著要跟晴雯一塊兒洗澡。
晴雯笑著說:「罷!罷!我不敢惹爺。」就說出某一次寶玉跟碧痕一起洗澡的故事。她說:「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做什麼呢。我們也不好進去。」
洗什麼澡要洗兩三個時辰?《紅樓夢》的小小事件引人遐思,那個大家都不敢進去的洗澡間,究竟暗藏著什麼玄機?作者照樣不明說,讓人遐想了三百年。
晴雯繼續說:「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她的形容有趣:「地下的水,淹著床腿子,連蓆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是怎麼洗的。」晴雯笑翻了,說大夥講這故事,「笑了幾天」!
晴雯因此拒絕了跟寶玉一起洗澡,但寶玉、碧痕洗澡,到底做了什麼,近幾年已經有人揪團在網路上瘋傳。《紅樓夢》的「留白」成為集體創作空間,可見大家對作者不說的事還是充滿了好奇。
薛寶釵
薛寶釵是《紅樓夢》裡容易被誤解的一個角色。
許多人談起薛寶釵,時常露出鄙夷厭惡的表情。大概因為小說裡主要的兩個女性,林黛玉和薛寶釵,常常被當作情敵看待。如果是情敵,站在相對立的兩邊,從世俗觀點來看,最後寶釵嫁給寶玉,成功的是薛寶釵,失敗的是林黛玉,大眾很容易同情失敗者。林黛玉父母雙亡,身體孱弱,孤獨憂鬱,這樣聰慧又悲劇性格的少女,好像先天已經佔盡了便宜,即使在今天通俗的偶像劇裡,她大概也會是大眾同情憐愛的角色吧。
但是其實《紅樓夢》──至少前八十回的《紅樓夢》原作──不是通俗連續劇,也絲毫不賣弄廉價的偶像認同,因此很有必要在《微塵眾》快要結束的時候,談一談可能被廉價俗世觀點扭曲的角色──薛寶釵。
是的,微塵眾生,《紅樓夢》作者可能用這樣的觀點看待書中的每一個角色,沒有主角與配角的分別,沒有尊貴與卑賤的分別,沒有成功,也沒有失敗。
特別應該注意的是:薛寶釵在小說一開始第五回開宗明義的判詞裡,是和林黛玉合在一起的。十二金釵每一位女性都各自擁有一張畫、一首判詞,唯獨林黛玉和薛寶釵是兩個人共有一張畫、一首判詞。判詞內容是:
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停機德」是寶釵,「詠絮才」是黛玉。「玉帶林中掛」是林黛玉的諧音,「金簪雪裡埋」是薛寶釵的暗喻。
心思細密的作者,不會無緣無故把這兩個女性放在同一首判詞中。她們是共有同一個生命嗎?或者,對作者而言,面對這兩個女性,彷彿任何選擇都是遺憾?
愛情,或者婚姻,無論如何逃不掉遺憾的結局嗎?
《紅樓夢》的作者或許嚮往一種絕對的自由,一種可能比多元成家更顛覆性的倫理自由。
一邊是林黛玉,一邊是薛寶釵,一邊是「停機德」,一邊是「詠絮才」,如果選擇必然是遺憾,那麼,可以沒有選擇嗎?在俗世的愛情之前,在俗世的倫常家庭之前,作者似乎觸碰到生命最孤獨的本質,他想指出一切俗世選擇的不自由性。
除了判詞以外,原著在太虛幻境唱的曲子,也再一次把林黛玉和薛寶釵放在一起:
〔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晶瑩雪」是薛寶釵,「寂寞林」是林黛玉。作者反覆對比牽連的隱喻,像一個排列組合的遊戲。或許人類的倫常社會都在玩這樣的排列組合,玩了數千年,樂此不疲,而《紅樓夢》的作者透徹看穿了這排列組合的荒謬與殘酷。
生命還有其他的可能嗎?像十九世紀的韓波(ArthurRimbaud)動人的詩句:「Lavieestd’ailleurs!(生活還有其他可能嗎?)」韓波震撼了歐洲的倫理,《紅樓夢》早了一百年,應該也震撼了東方的倫理。
可惜小說後段不見了,「佚失」,是遺失?還是查禁?《紅樓夢》觸碰的禁忌可能不只是政治禁忌,它在前八十回中,已經處處瓦解以儒家為主體的倫理桎梏,質疑父權、母權、君權,質疑性別、階級。在如此多樣的微塵眾生裡,作者一一還原生命回來做自己的本質意義。
《紅樓夢》是啟蒙運動的先驅,而那樣的思想在當時不見容於社會,硬生生被扼殺了。
《紅樓夢》十二首曲子中的一段,像是寫黛玉,也可能是寶釵,更可能是寫作者自己,生命本質的虛無性被揭開了。
〔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會不會所有的悲劇最終都只是「枉自嗟呀」,都只是「空勞牽掛」?黛玉如此,寶釵如此,《紅樓夢》的作者本身更是如此。
薛寶釵在許多人口中傳述批評,被認為是一個早熟有心機的少女。
她的脖子上掛著一個金鎖,是一個和尚給的,說是要跟有玉的人配。這是「金玉良緣」的來源,寶釵的「金鎖」尋找著「寶玉」。
然而,寶玉的真身不是玉,是一塊石頭,前世與草木結了緣,有前世盟約,使他無時無刻不「牽掛」著「木石同盟」。
所有的牽掛或許都只是「空勞牽掛」,金鎖如此,木石也一樣如此吧。
寶釵與黛玉,像無法分割的一體兩面;黛玉孤傲,不沾惹塵俗,寶釵圓融,沒有人不喜歡她。
寶釵和黛玉是情敵嗎?小說裡最讚賞寶釵的也是黛玉,黛玉心高氣傲,但在寶釵身上,她真心覺悟了自己的不足。
生命如何活,都是遺憾吧?我們在每一次選擇時都充滿遺憾。所以,《紅樓夢》裡黛玉和寶釵是真正的知己,她們都在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不足。
前八十回,寶釵的心機只是透露她處世的謹慎小心,她不是鄙俗的小人。後四十回,寶釵使人覺得恐怖,彷彿設下了陷阱,讓情敵死亡。王熙鳳安排了掉包計,用薛寶釵替換林黛玉嫁給寶玉,寶釵知情,她接受了,這是薛寶釵形象改變的關鍵。但是,這一段情節不是《紅樓夢》的原作。薛寶釵是嫁給寶玉了,但是在什麼樣的狀態嫁給寶玉,我們已無從查考。
薛寶釵蒙受不白之冤,《紅樓夢》前八十回,寶釵不是這樣的個性。「山中高士晶瑩雪」,原作者筆下潔淨大器的人物,到了平庸的作者手中變得鄙俗了。
許多人認為後四十回的林黛玉沒有了靈氣,其實寶釵也變成庸俗的女人,與前八十回大大不同,應該一條一條對比原作者筆下薛寶釵本來的面貌。
※ 本文摘自《微塵眾:紅樓夢小人物5》,原篇名為〈碧痕洗澡〉、〈薛寶釵〉,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