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鵜鶘揮翅,羽毛翻飛狂舞。——專訪《樓上的好人》作者陳思宏
文/愛麗絲
陳思宏人生裡第一場電影,在彰化永靖城腳媽。那是宗教殺戮的場所,但殺豬獻祭與露天電影院在同一個小廟廣場,投影幕與他的目光同時亮起,上演魔幻時刻,而他與姐姐進員林國際大戲院看的第一場電影,則是《蘇菲亞的選擇》。「當年姐姐很想看那部限制級電影,一直很擔心無法夾帶我這跟屁蟲進去,還好啦,那時候只要能賣票就好,誰還管你幾歲啊!」
員林是南彰化重要的商業及娛樂中心,陳思宏的童年記憶中,要進城,就是進員林。「對我們這種鄉巴佬來說,看電影是大事,要穿好一點的衣服、打扮妥當出門,」心跳狂奔,搭上鐵皮台汽客運,進城,買票,入座,銀幕裡生離死別愛恨糾葛,在略顯懞懂的年紀,帶陳思宏遁入他當時還摸不透的時空。當年的永靖孩子進城,自此愛上電影。
「《樓上的好人》中每一場電影,都對小說情節推進有很大關係。」而這每一場電影,也都在陳思宏的人生裡。
「那時我國小一年級,不能完全理解電影的內容,有些畫面卻深深烙印在腦海裡,」陳思宏大三、大四時重看《蘇菲亞的選擇》,彷彿召喚記憶,「記憶就是這麼奇怪的事情,生命就是如此殘酷,此時此刻無法理解、產生共鳴的事情,不代表不會在二十年後回來找你。」聽來鬼魅,悄無聲息,甚至毫無道理,一如梅莉.史翠普飾演角色在電影裡的艱困選擇。
「她這輩子已經毀了,那永遠是人生的創傷,像鬼一樣纏著她。」陳思宏當時的電影記憶,同樣不明所以卻永遠留存,「現在回想,這部電影存在我記憶中的道理,大概是為了被我寫進小說裡吧!」
《蘇菲亞的選擇》中,梅莉.史翠普被迫做出人生最艱難的一次選擇,而《樓上的好人》裡的大姐與小弟,則因母親的選擇,各自背負創傷,在心上裂成刀口,看似結痂脫落,卻仍隱隱滲出殷紅。
小說家用文字召喚記憶,映照現實
陳思宏的小說裡常有電影,「我希望讀者讀完我的書,不是到此為止,而是能找到故事裡的超連結,或許是電影、是書、是歌曲,讓他們也去讀這些,擴充閱讀經驗。」
於是,陳思宏筆下故事遼闊,龐雜記憶勾勒地景,前往遠方,也回望家鄉。「夏日三部曲」途經永靖、佛羅里達溽暑,這回《樓上的好人》則在柏林與員林的盛夏,但員林老城早在時光裡走遠,從記憶裡變形。
「我要回《鬼地方》的永靖,必經員林火車站,」童年時進城,成人後返鄉,時光讓陳思宏腦海裡的員林火車站往天上走,高架化如拉皮整修,脫胎換骨,童年印象消失無蹤。「但寫小說的人,永遠依戀消失的過去,」陳思宏用文字召喚過往,抵抗記憶的消逝,「好萊塢或許要靠強大的美術設計,但小說家可以靠文字召喚記憶。」
陳思宏筆下召喚的記憶,更映照著現實——他長年旅居的柏林、火車站、電影院,《樓上的好人》裡,滿是記憶與現實細密交織的軌跡,譬如陳思宏在街頭聽見的德文歌曲〈Ich war noch niemals in New York〉(我還從來沒去過紐約)。
「第一次聽這首歌,是在德國聽街頭藝人唱的,當時現場所有德國人,全體跟著大唱特唱,到底是什麼歌有這種魔力?」不是當下流行歌曲,大家卻琅琅上口,〈Ich war noch niemals in New York〉是 1982 年發行的老歌,原唱烏多.尤爾根斯(Udo Jürgens)已逝世,該歌曲曾被中國筷子兄弟翻唱為中文版〈我想去紐約〉,也被德國獨立樂團 Sportfreunde Stiller 翻唱,傳唱至今。
「其實仔細一看,夭壽這歌詞明明就超級無敵悲傷啊,」曲調輕快,節奏清脆,但陳思宏細讀德文歌詞,說的卻是中產階級的丈夫,晚飯後出門買根菸,路途中卻發現自己其實相當不自由,絕不可能旋即抓起護照飛往紐約。
「我們被困在此時此刻,無法前往遠方,那是全體人類都能連結、產生共鳴的困境。」或許大多數人都曾有同樣的疑問與狂想,「我們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結婚、生子、工作,然後呢?這真的是我想做的事嗎?」歌曲裡唱的是對自由的集體渴望,即便無法抵達,追尋自由仍是不該被就此擱置、放棄的事,也是陳思宏藉《鬼地方》、《佛羅里達變形記》、《樓上的好人》這「夏日三部曲」想告訴讀者的訊息。
自由是說走就走,是獨立解決問題
「什麼是自由?問此刻的台灣人一定都有答案吧,」陳思宏返台後仍在隔離中,熱愛奔向世界,無奈疫情惱人也擾人,打亂一切。
「自由是身體可以隨時說走就走,」前往遠方,並非參加每件事都被計劃、照顧好的旅行團,而是自助也自主,面對旅程中一切負重前行,交通、語言或許都是挑戰,「但真正的自由是能自己解決問題,當你被照顧得好好的,就不需要思考、也無法認識自己,但當你必須解決問題時,就會顯現出自己真正的個性,」陳思宏笑稱,「所以我說啊,婚前一定要先自助旅行,你才知道自己能不能和這個人終老一生。」
旅行向來如人生縮影。
《樓上的好人》中,大姐出走到柏林找小弟,宛如掙脫束縛的鳥,揮翅翻飛,所有熟悉的陌生的都在狂舞,光怪陸離又現實無比,還有些療癒。
故事裡有柏林,有波羅的海,有西西里島,都是陳思宏曾造訪之處,而他最喜歡的,則是波羅的海上、德國最大島呂根島(Rügen)。「搭車只要兩個半小時就能抵達,整片海域、植物、房子、人類都是冷清孤寂的模樣。」在這裏,陳思宏能輕易發現無人之境,此處陽光、海水不熱情湧動,冰涼冷冽,反倒讓人放鬆。「在這裡,我可以暴力關機,重置自己。」
陳思宏說,只要到了陌生地域,就有類似效果,自由旅行、移動,對他而言更幾乎是寫作必備良方,「對寫作的幫助非常巨大,在身心自由且明朗的狀態下,我寫得會比較放手,也更忠實。」
「身為女性,妳怎麼可以不漂亮呢?」
陳思宏的寫作,是對自己與現實忠實,在他筆下,我們總見到習以為常,卻未曾說破的殘忍真實。
《樓上的好人》裡,大姐背負許多外號,其中之一是「老處女」。「從小到大,在我的求學過程裡,總有那麼一位被稱為『老處女』的老師,不管是什麼語言,都存在這樣的稱呼。」陳思宏的觀察,或許是許多人的共同記憶,甚至放諸四海皆準,性彷彿詭異禁忌,女性追求情慾被貶稱為婊子,保守禁慾又遭謔稱為老處女。
這位「老處女」大姐家境不好,個性不討喜,長相也不怎麼樣,「她幾乎是違反所有社會期待的女性,在各種場合恐怕都會被稱為失敗。」一位不符社會期待、甚或長相不佳的女性,在父權社會碰上的挑戰,遠遠超乎想像。
「身為女性,妳怎麼可以不漂亮呢?」這是父權社會對女性的期待與物化之一,而這些更猖狂彰顯於大眾媒體上。陳思宏以新聞標題仍常見「巨乳」、電視節目中,餐館老闆受訪竟稱店內名菜吃了「包生男」為例,「我真的聽到要昏倒了,這種事情為什麼到現在還存在我們的社會裡?」
社會框架對青春的執著,對美貌的依戀,繪製成狹隘的單一樣貌,甚至認為女性理當作為服務者,滿足男性想像,這些緊緊箝制女性——妳不能老、不准胖、不可變形,稍有不慎便是讓人屏棄的失敗品,永遠必須活得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但我覺得這些女性艱苦生活的姿態,是很值得被寫下來的。」故事裡的大姐背負童年創傷,從不被愛,「不被愛的人很容易被扭曲的,」她是壞掉的個體,在生活用力隱形,用力壓抑,險些讓自己丟失靈魂,「她不討喜,不合乎期待,但一定有她的故事。」陳思宏下筆如解剖刀,劃開血淚,碎片裡才有靈魂,容許失重,才能如羽毛輕盈起舞。
逃出動物園的鵜鶘
《樓上的好人》裡有鵜鶘振翅,陳思宏在波羅的海度假時,也曾碰上那樣一隻鵜鶘。
那回,陳思宏夜晚獨自到海邊散步,躺進一艘小船,忽地一隻鵜鶘飛來停在船尾。「我躺在船裡和牠對望,想這團白呼呼的傢伙為什麼出現在這麼冷的地方?」而後,鵜鶘咻地消失在一旁的森林中。陳思宏隔日看了新聞才曉得,那是隻從動物園逃脫的鵜鶘。擺脫桎梏,鵜鶘飛往陌生地帶,誰說牠不是活得更坦然自在了呢?
「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出現最不可思議的動物,」陳思宏的書寫,取材自現實,樂於用動物比擬人性,襯托角色當時處境。
而現實生活裡,陳思宏曾有一回成為羽毛猖狂翻飛的主角。
一次,陳思宏身穿羽絨衣與友人行經海邊,外套突然破裂,雪白羽絨噴發,漫天飛舞,「天呀,我就像隻雞一樣,這麼丟臉的場面,真是太荒謬、太美,一定要寫進小說裡啊。」於是,陳思宏筆下,《樓上的好人》的大姐穿著羽絨外套,揮翅起舞,場景同樣荒誕美麗。
「我不會花很大篇幅寫角色的穿著打扮,但我會替他們寫幾件代表性單品,那可以讓讀者更好理解、想像角色的模樣。」穿著反映人性,對陳思宏而言,一個人必須足夠瞭解自己的身體,才能妥善穿搭,知道穿怎樣的衣服會有什麼樣的化學效應,而他自己的代表性單品,則是花襯衫。
「我很願意刺激別人的視線,人生在世不過就這幾年,何必在意別人的目光?為什麼要害怕在群體裡被發現?為什麼不能隨心所欲、穿鮮豔的衣服?」每逢時裝週後,陳思宏眼見網路上對秀場大膽造型、奇異色彩諸多抨擊,不禁皺眉,「不要因為自己穿的衣服空白乏味,就覺得別人怎能穿得那麼精彩。」花襯衫色彩濃烈張狂,陳思宏穿得鮮明奔放,深知自己理應無所畏懼。
隔離的日子裡,陳思宏所住民宿以花朵壁紙裝飾,外頭是公路花園,似乎正巧與他相襯,「但外頭的雞啊,每天凌晨兩點半就開始呼天搶地,難道雞像貓頭鷹,是夜行性動物嗎?」陳思宏忿忿地說,出關第一件事肯定要找「難怪會被炸來吃」的雞算帳。
當年的永靖孩子飛回來了,花開得猖狂,故事裡的魔幻時刻,如鵜鶘揮翅,羽毛翻飛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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