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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髒話不是問題,問題是讓小四生動不動髒話連飆的那段過去

文/文國士

那天,我們大手牽小手地走在學校外的人行道上,小岳活靈活現地敘述一整天在學校的冒險。突然間話題一個大轉彎,他問我:

「國國,有爸爸是什麼感覺啊?」

那困惑的眼眸大約才和我的手肘一樣高。我蹲在他面前,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怎麼突然想問。他定眼看了我好一下後,說,有時候看到同學的聯絡簿是爸爸簽的,或是聽到同學說爸爸帶他們出去玩……

「其實我不知道是什麼感覺耶。」我柔柔地對小岳說。

「不知道?為什麼不知道?」

「因為我的爸爸媽媽都生病啊,他們都不在我身邊。」

「爸爸媽媽都生病!啊,國國你好慘喔!那我把我的媽媽分給你。」他眼裡有份驚訝,更有一份不藏私的善良。

我和他十指交扣,對他說了聲謝謝,謝謝他的慷慨。

我知道小岳的爸爸在他出生時就不知去向;媽媽因為現實壓力,在他念幼稚園大班的時候,不得不棄養他。從那時起接連五年來,他被迫流轉於從北到南、不同的寄養家庭和安置機構,每一年的過年都在新的環境裡,與不同的大人「團圓」,有口無心地說著「新年快樂」。

可這是我第一次握著這雙小手,聽他談起他那力不從心的爸爸、媽媽。

我問他:「記得爸爸的樣子嗎?」他搖搖頭。

再問:「會不會想要爸爸?」他點點頭。

「那想要爸爸的時候,你都怎麼辦?」

聽我這麼問,他只聳聳小小的肩膀,沒回話,眼神暗暗渾渾的。

「小岳,就像我是個沒有爸爸的人一樣,就算我再怎麼想,都不可能是你的爸爸。但是啊親愛的,你想爸爸的時候,可以來找我喔。我永遠永遠等著你。我會好好抱抱你!」

小岳立刻就抱了上來,一雙小手放在我的腰際好久好久。

我心裡當然知道他想要爸爸的時候會怎麼辦。更精確地說,我很清楚沒被好好愛著的孩子,在小岳這個年紀會做出什麼事。

我知道,我在陳綢兒少家園的同事們、全台百餘間安置機構的老師們也都知道。

我們歷歷在目,身歷其境,因為我們的日常都在體會:渾身是傷的孩子,也渾身是勁。他帶勁,因為有孩子專屬的天真,也因為有他專屬的童年失落。

這孩子,只求玉石俱焚

「幹你娘勒,干你屁事!」這是小岳開口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當時他剛到家園。有天,我遠遠地看著他和另一名園生快要吵起來,就開口想緩和氣氛,他的這句回應讓我一愣,心裡覺得荒唐到好笑:小四的學生,第一次見面就對著我喊想跟我媽有染,這麼帶勁啊!

還有一次,我出現在他們小家的客廳,向窩在椅子裡看電視的他打招呼:「嘿,小岳。」他又凶巴巴地喊著要跟我媽有染:「……嘿屁啊!」

罵髒話不是問題。問題是讓一個小四生動不動就髒話連飆的那段過去。

他的過去,都發生了什麼事?

那段我們沒有參與,也無力改變的過去,卻是造成我們相處上,不時劍拔弩張的原因。為了讓孩子有更好的未來,我們必須承受他們的過去。而每個「現在」,我們都在心力交瘁間,努力撐出他們改變所需要的時間與空間。

這真的好難好難,因為髒話連飆只是標準配備、小菜一碟而已。

小岳的過去,讓他以幾乎是「三天一小爆、五天一大爆」的頻率,考驗著家園的照顧能量,每位社工和生活輔導老師差不多都領教過。而負責帶他的兩位生輔老師又是最最辛苦的夥伴,小岳在他們手上留下的深深咬痕和瘀青,就是最寫實的證明。

「社工了不起喔!」

「你以為你很屌嗎?幹你只是個屁!」

「你再吵,我就把你的頭砍下來!」

諸如此類的話搭配著各種拳打腳踢,是小岳的日常發揮。家園的主任還曾沒來由地被小岳比中指挑釁,揚言要開車撞死她全家。

有一次,小岳又爆炸了,他衝向停車場,抓起地上的碎石子想砸老師的車子,但在得逞之前,被大孩子們及時壓制住。即便力氣抵不過大孩子,他仍死命想掙脫。被壓在地上的他,紅紅血絲的雙眼裡噴炸出來的不是「想把你殺死」的敵意,而是「你就把我殺死啊」的無懼。

斷線時的他真的無所畏懼,像敢死隊一般只求玉石俱焚。

內心千瘡百孔的「小岳」,代表的是好多好多曾經遭受嚴重忽視或虐待的孩子,他們需要的是復原,復原到在愛裡成長的樣子。

我想盡力幫助他,在愛裡成長

某天晚餐後,夜自習才剛剛開始,我經過某間教室時,聽見門後傳來陣陣聲嘶力竭的吼叫,像幼稚園的娃兒用生命哭喊那樣,使盡全力。差只差在淚流滿面的小岳,短短十年的人生裡壓抑了太多、太久,而他已大到有能力把一路上的委屈,化為對大人的句句控訴。

他的生輔老師花媽開門跟我說了情況:這次是正在抗拒寫作業的小暴君,對著花媽和生輔組長宜鋒又打、又咬、又踹。

我進門一看,滿地的碎紙,以及兩個好辛苦的人哪:小岳,和守著他以免他自傷或傷人的宜鋒。看著這一大一小,小的早已氣到理智斷線,大的則竭力在按捺自己瀕臨崩潰的情緒。

「這裡根本是廢紙回收場嘛。」我心想。

我也是長見識了。幾次深呼吸的轉換,都還沒想到該怎麼接應小岳的暴怒,就只能靜靜地看著他,感受他洩洪般的怒氣。

低下頭,我不經意地瞄到自己穿著的拖鞋,突然有了靈感……

當我拿著原本穿在腳上的拖鞋,站到小岳和宜鋒跟前時,好像有半秒讓他們兩人呆住了,臉上刻著「劇情走到這裡不該出現拖鞋啊,大哥」。

也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靈機一動,就覺得既然小岳還在氣頭上,乾脆給他拖鞋砸牆壁,讓他再狠狠地發洩一陣子吧。

可能沒遇過這種「服務」吧,小岳一開始還不願意接過我的拖鞋。我推銷了好幾次,他才遲疑地試砸幾下。上手之後,他開始邊大哭、邊控訴,邊拿鞋砸牆壁、撿鞋子、再拿鞋砸牆壁的無限循環……

有那麼幾次,確定小岳沒在看這邊的時候,我偷偷笑了出來。心疼這孩子的同時,他表現出來的那股「我現在就是要砸給全世界知道」的堅持,其實滿可愛的。

他砸了好久好久,久到我數度放空,直到一只反彈的鞋子落在我身上,才把我的專注力拉回來。我心想:「都過了二十分鐘,親愛的,你手不痠嗎?」

他真的太生氣了。

我站得遠遠地陪他丟,時不時幫他撿鞋子,每撿一次就稍稍拉近和他的距離。慢慢地,我比肩陪著他丟,像教練盯著投手熱身。等他不知道是丟累了,還是丟膩了,我便陪他坐在地板上撕紙。

就撕吧,反正那些作業本早已體無完膚了。

見手搆得到的紙快被撕成切丁般的小,我伸長手臂,幫他撈過來較大張的紙,趁著遞紙片給他的時候,試著握他的手,見他沒反抗,我索性開始呼呼他的手,摸摸他手背上的水泡、傷疤。

「這水泡怎麼來的?」聽我這麼問,他暫停哭泣,切換頻道簡單說明後,繼續哭。我又問:「那這個傷疤呢?」他再切換頻道告訴我,說完了又哭。

一來一往間,看起來他差不多發洩夠了,我想,可以試著把他從循環裡拉出來了。我開始跟他說很多同理的話,但還不能太同理,不然他又會繼續哭。

我問:「小岳,你幫我釐清一下,你剛剛很生氣的時候,說的是這個意思嗎?……」他仔細地為我解說他想表達的是什麼。「小岳,這些太重要了,我覺得需要拿紙筆好好地寫下來。」我誠懇地向他提出邀請。於是,他去找來了紙筆。

終於,小岳能與宜鋒和我好好地坐在椅子上溝通。開始寫字之前,他還問我們要用什麼筆寫比較好,紙要擺橫的還是直的。看著他那眼睛發亮又篤定的樣子,好像是要起草教育白皮書一樣。

他每寫一句,我們就陪著他討論、協助他精簡,再讓他繼續寫下一個完整的句子。

「親愛的,你寫慢一點,再慢一點,這樣學校老師才看得清楚喔。」宜鋒的聲音讓小岳寫字的動作慢了下來。

在這個漫長的過程裡,我心有所感地對小岳說:「你現在做的事情很重要,一方面寫下了你的真實感覺和想法,另一方面,親愛的,你寫出了很多小學生、國中生的心聲。你很了不起。」

這不是作文課,我也沒有要鼓勵他的意思,只是把心裡的感覺告訴他而已。

看他寫得差不多了,我問他:「小岳,今天有兩件事很重要,一件就是我們寫的內容。另一件事,你猜是什麼?」

他沒猜著,我便提醒他剛剛靈魂被小火龍占領的時候,他對花媽、宜鋒造成的傷害,和對他們之間的關係造成的傷害。

這時,宜鋒先開口了:「小岳,我想先向你道歉。剛剛我是怕你傷到自己,才抱著你不讓你動的。你剛剛一定很不舒服,對不起。」

我順勢貼到小岳身邊,左手搭上他的肩,右手指向宜鋒說:「你看,宜鋒好不簡單喔,他先跟你道歉耶!你接受嗎?」

小岳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接著也向宜鋒道歉:「我剛剛不應該對你拳腳打踢……」

眼看小岳的情緒緩和下來,宜鋒提議邀請花媽進來教室。「好哇好哇!」小岳很開心地答應。畢竟還是個小學生,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利用空檔,我對小岳說:「你心裡最自責的一定是對花媽媽吧。因為就像你好愛好愛她一樣,你也知道花媽媽好愛你。」他直點頭,雙手扭捏,淚水在臉上劃出兩條小溪。

花媽一進門,小岳的淚水瞬間氾濫成災。他哭到抽搐,內疚地道歉,而花媽一如既往地給他一個寬厚的擁抱。

近身搏鬥的消耗戰

花媽臉上藏不住的倦容,就像宜鋒和我的筋疲力竭。一個多小時裡,完全沒有餘力陪伴其他的園生,三位老師對著一個內在遍體鱗傷的小岳。

好消耗喔,日復一日如此的近身搏鬥,真的太消耗了。

我們有滿滿的意願陪他們好好走一段路,但我們沒有滿滿的氣力牽著每一雙手。一般家庭裡,父母對一、兩個小孩就常常費力到升天。我們每個生輔老師要對上四到七名不等的孩子,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特別辛苦的故事,也都有需要被細心看顧的需求。

在退無可退的時候,為了避免對工作人員的身心造成過度傷害,也為了避免對其他孩子造成傷害,我們必須放掉眼下的孩子,讓他轉換到其他地方。我們被迫讓他再次面對離別、去適應新的環境,而這當然可能加深他的心傷。

有沒有新環境可去?新環境對他比較好嗎?我們只能盡力媒合,但現實不允許我們顧及太多。

小岳就是眼下的那個孩子。他來園不到一年,我們僅剩的選項就是讓他結案──離開……

無聲的控訴:「為什麼就是沒有人要我?!」

結案那天,小岳一大早就在中庭的木椅上呆坐著。

我不清楚這是他第幾次面臨這樣的場景,也許是第四次、第五次?而他只是個小四的孩子,個頭沒比他的行李箱高出多少。

我在三樓,遠遠地往下看──他的社工出現了,他的小家生輔老師也出現了,但我就是沒有勇氣走近。

漸漸地,人多了起來。可能是感受到離別在即,他仍坐在椅子上鬧脾氣。三、四個人輪番安撫之後,他才起身,拉著行李箱朝大門口走去,小小的身影滑過我眼前……就在接近大門時,他突然抱著一根柱子,放聲大哭。

「再給我一次機會嘛,我會乖乖的!這次我一定會乖乖的啦!」

如果眼淚會說話,小岳的淚水一定說著很不一樣的內容。我感覺他的淚是無聲的控訴:「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就是沒有人要我?!」

那場面實在太沉重了,我想轉身離開,但就像醫師得學著面對死亡、園丁得面對凋謝一樣,我心知這是一場自己必須經歷的觀摩。未來他會不會更好,我深深祝福,但無從論斷。然而,這個當下是小岳開給我的「必修課」:在徹底感受自己的無可奈何之後,我們還有什麼理由繼續走下去?

※ 本文摘自《每一個都是「我們的」孩子》,原篇名為〈我真的真的希望你可以──他們的過去發生了什麼?〉,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