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典也青春】歷史小說與歷史的距離——吳佩珍談森鷗外的《澀江抽齋》
文/陳蕙慧
本文原載於作者臉書,經同意後轉載
近幾年,台灣的歷史影劇再度火紅,《賽德克巴萊》、《返校》、《國際橋牌社》、《斯卡羅》等,尤其是由《傀儡花》(陳耀昌)改編的《斯卡羅》劇集,更加帶動小說閱讀的熱潮,可說是極為可喜的現象。
關於「歷史小說」此一文類,有一個接近通論的定義——遵照歷史事件和人物進行鋪展描述,可適當虛構,故事主線順應歷史發展方向,一定程度反映了歷史時期的社會面貌」(Wiki)。
這裡有個有趣的點出現了,所謂「適當虛構」,怎樣才叫適當呢?年代要多清晰、人物性格要多如正史所概要式敘述的具體鮮明、事件經緯要多符合史實,寫作者有多大的(想像)空間足以補白,不偏離,又引人入勝?
我就記憶所及看過符合或超越以上描述的作品很多,印象鮮明的有太史公的列傳、《三國演義》(也算)、高陽、二月河、井上靖、司馬遼太郎、松本清張、山岡莊八等。
日本的明治時期自然主義文學盛行時代,除了夏目漱石,也有一位作家渴望突破當時的文學氛圍與框架,走出一條全新道路,其中一個可能性就是歷史小說,這位作家便是與漱石比肩的森鷗外,他要怎樣另闢蹊徑,創作出令我尊敬的評論家丸谷才一稱道的「日本近代文學的最高傑作」(佩珍老師特別指出丸谷對《澀江抽齋》的評價)?
且聽我每次聽講都受益良多的政大台文所所長、日本近代文學專家吳佩珍老師精闢的領讀,摘要如下:
一、佩珍老師首先指出歷史小說是森鷗外到晚年才開始嘗試的文類,我們能在台灣讀到鷗外自己開拓出來的文類:「史傳儒醫三部作」的首部作《澀江抽齋》,是台灣讀者之福,必須向譯者鄭清茂老師致敬,因為實際上回到原文去看,會發現並不太容易翻譯,即使是日本人也比較少讀了,這是部文字、形式和內容都有難度的作品。
二、《澀江抽齋》是鷗外的代表作,甚至被譽為是他最重要、最好的作品。佩珍老師表示,這是其來有自的,鷗外本就對歷史十分感興趣,早期寫的〈山椒大夫〉也是有名的作品。
在很早的時候,他便對歷史十分著迷,而歷史與小說創作之間該如何呈現?他花了很多時間琢磨,究竟在小說中歷史應該完全呈現,還是要和歷史保持距離呢?
以他將文稿交給知名的《太陽》雜誌為例,他交代雜誌方,千萬不能放到小說類別的欄目,但刊登出來之後還是歸在小說類,而且很多注音都注錯。許多讀者問他,到底是要寫小說還是寫歷史呢?他自己也相當苦惱。
三、佩珍老師進一步說明,鷗外也曾探討過,將歷史呈現的文類只有小說嗎?
〈山椒大夫〉一開始是要寫成歌舞伎劇本的,這是因為他弟弟三木竹二是有名的歌舞伎評論者,他希望由當代最知名的歌舞伎演員來演該劇。雖然〈山椒大夫〉是傳說,但當他開始構思要寫出來時,卻發現有些歷史細節無法確定而只能虛構。那麼,虛構要到什麼程度?邏輯該如何顯示?
他在創作《澀江抽齋》的前一年,摸索出了十分重要的書寫歷史小說的理論,其中提到,當他把邏輯越補越多時,就離歷史越遠。可是,一旦想離開歷史,卻又離開不了那麼多,常常覺得受到歷史的束縛。
四、敘述策略上何處脫離歷史,隨著想像而寫?關於這些創作上的種種思索具體的成果就在《澀江抽齋》這本史傳裡。
他為什麼選了這個題目?佩珍老師說明,鷗外自敘他與傳主有很多共同處,澀江抽齋是現在青森縣的醫生,鷗外世世代代是津和野藩醫,再往下追蹤,發現這人喜歡讀哲學、漢籍。
由於森鷗外家三代生不出男孩,父親是招贅,當他出生之後,母親被賦予重要的教育意義,他在抽齋相關的史料當中發現許多與自己生活時代共同的影子。
更重要的是他對抽齋有一種敬佩與相知之情,曾說抽齋興趣廣泛,行動力很強,很謙虛地表示自己不如他的健腳。
五、若是熟讀日本小說的讀者會發現,松本清張也寫歷史小說,也曾特別提到過澀江抽齋(事實上,清張獲得芥川獎的〈某「小倉日記」傳〉,寫的就跟鷗外有關的故事),此外,佩珍老師也提及陳舜臣非常推崇這本書,這難道不是因為這些作家認為寫歷史小說和偵探小說有異曲同工之妙?
針對這點,佩珍老師表示,寫歷史小說,其實就是要發現謎團、找到線索,才能慢慢追查到真相,而《澀江抽齋》的創作出發點和結構就類似偵探小說的搜尋方式,最終進一步成為一部歷史小說的過程。
六、承上,鷗外在小說中會一直以第一人稱「我」出現,一開始是他在找「武鑑」(江戶時期的武士職員錄)時,發現抽齋的印章和藏書。在讀相關歷史文獻時,又發現有個人名叫抽齋,他開始思考這是不是同一個人?於是,他認為這是一個奇緣,展開了從兩個記號開始的一段長程探險。
本書可觀之處在於一般的歷史小說可能從史料和資料中串起來就結束,鷗外卻透過友人、街坊鄰居、墳墓的尋找去串接這兩個記號,拼湊出來一個活生生的歷史人物,以及他周遭的人事物,進而刻畫出江戶時期一位跟他們家背景近似的醫生,寫出從他活在幕末時期、他去世、直到鷗外身處時代抽齋子孫的技士。
七、佩珍老師提醒,本書妙就妙在要說它是小說,森鷗外卻一直以真實身份出現,讀起來有一種臨場感,其次企圖宏偉,以追尋一個人物為中心,開展了一段歷史,從家族史擴大到幕末前的明治史。
可說這就是一個很嶄新的傳記書寫方式,很難歸類。鷗外摸索如何寫歷史小說的過程中,以《澀江抽齋》這部作品開展新的呈現歷史的手法,後來的人就稱它為「史傳」小說,三部作的後兩部也同樣寫的是儒醫伊澤蘭軒、北條霞亭。
最值得一提的重點是,我們看歷史可能就是看英雄美人,但森鷗外透過這些人來呈現當時的生活和時代。他若是不去挖掘,他們就要埋沒在歷史當中了。森鷗外的史傳,想表達的是怎樣的訊息呢?
我自己讀的時候完全不覺得鷗外「知性勝於感性」的筆法在長達119節的篇幅中,感到枯燥、跋涉之苦,毋寧說是極其享受的。
這樣的功力,鷗外如何便辦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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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大臺文所所長、知名譯者吳佩珍老師,談森鷗外的《澀江抽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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