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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路線一生不曾改變,康德走出知名「哲學家小路」

文/斐德利克.葛霍;譯/徐麗松

眾所皆知,康德[1]的人生沒有什麼冒險的成分,我們甚至很難想像有誰的生活會比他更平淡無奇。

他生於柯尼斯堡(Königsberg),死於柯尼斯堡,畢生不曾離開家鄉,不曾旅行。他的父親製造馬鞍和皮帶,母親非常虔誠且慈愛,家裡永遠聽不到吼罵聲。可惜他的母親在他少年時代就撒手人寰,父親在他青年時期也駕鶴西歸。

康德勤奮好學,努力工作,當過家庭教師、助理,後來成為大學教授。在他出版的第一本書中,他開宗明義地寫道:「我為自己開出一條道路,我將沿著它向前走。一旦我的步伐邁開,就不會有任何力量使它停止。」

他身高中等、頭形偏大,眼睛湛藍,右肩高於左肩,天生體質虛弱。後來他的一隻眼睛失去功能。

他的準時也是眾所皆知,甚至讓他被冠上「柯尼斯堡之鐘」的別號。在他要教課的日子裡,只要看到他走出家門,就知道時間是八點整。七點五十分,他已經戴上帽子;七點五十五分,他拿起拐杖;八點一到,他準時跨出門檻。

他曾說,如果他只能保留一個物品,那就是手錶。

雖然程度不同,但康德就像尼采,除了寫作和授課之外,其他時間只在意兩件事:一是每天的散步,二是餐食內容。但這兩人的做法截然不同。尼采是個從不懈怠的走路者,他的步行總是路途漫長,有時還是陡峭的山路;食物方面,他通常吃得很少,宛如一名隱修士,不斷尋找最不會對他脆弱的胃臟造成負擔的食材,並經常節食。

反之,康德能吃善飲,在餐桌邊一坐就是好幾小時,不過他也懂得節制酒量。至於每天的走路,他倒是非常保守,甚至可說是小氣吝嗇。他無法忍受流汗,因此夏天他總是走得很慢,而且一感到汗珠開始冒起來,他就要停在樹蔭下休息。

這兩人的健康都稱不上完美;尼采有便祕,康德則容易嘔吐(不過我們不需要把這些病狀視為反映他們的哲學思維的生理象徵)。

性情脆弱的康德自認他的長壽(他活到八十歲)要歸功於他那不屈不撓的養生習慣。他把健康視為個人志業,要求自己遵守嚴謹的生活紀律。他熱切關注飲食醫學,曾說這門學問的重點不在教人享受人生,而是傳授延年益壽的藝術。

不過在最後那些年,他指責空氣中的一種電流損害他的健康,並斷言那是由同一時期巴塞爾市的貓離奇地大量死亡所致。他從不曾負債,而且只要有人想聽,他樂於大聲宣告這件事。他無法忍受雜亂,所有物品都要擺放在固定地方。任何改變對他而言,都是一種嚴重的磨難。

規律,嚴謹,不喜變動

一位經常聽他講課的學生身上穿的外套總是少了一顆鈕扣。某天上午他出現時,外套上終於補了新鈕釦,結果教授反而感到非常礙眼。他的目光不斷游移到那位學生的外套上,盯著那個忽然多出來的東西看,甚至有人傳說康德要求學生把新鈕釦拔掉。他認為學習固然很重要,但學到某個東西以後懂得如何把它歸入適當地方一樣重要。他的衣服樣式一成不變,從沒有人看到他在穿著打扮上有任何巧思。

他的生活跟樂譜一樣規律,這點也讓人津津樂道。每天清晨五點,他就讓人把他喚醒,從來不曾晚於這個時間。起身以後,他會喝幾杯茶,然後抽一根菸斗,一整天就這麼一根。

有課的日子裡,他早上出門授課,結束後就回家,換上室內袍和軟拖鞋,開始提筆撰寫,直到中午十二點四十五分,不多也不少。接著他重新著裝,心情愉快地接待一小群朋友,互相討論科學、哲學和當天的天氣。

他一定會讓人準備三道菜以及乳酪,一起擺在餐桌上,有時也會加上幾樣甜點;每位賓客還享有一小壺葡萄酒佐餐。一群人就這樣一直聊到五點。

每日散步

接下來是他的散步時間。無論天氣陰晴冷熱,他每天一定出門散步。他都是一個人散步,因為他要在整個步行過程中,閉著嘴、專心呼吸他認為對身體有益的氣息。若有朋友相伴,他會不得不開口說話,這樣就違背了他的養生規則。

由於他走的永遠是同一座公園裡的同樣路線,那條路後來被稱為「哲學家小路」。有人傳說,他一輩子只有兩次沒有遵守這個散步路線:一次是為了及早拿到盧梭的《愛彌兒:論教育》(Émile, ou De l’Éducation),另一次則是在法國大革命爆發後為了趕去聽新聞。

散步結束返家後,他會閱讀到晚間十點,接著準時就寢(他一天只吃下午那頓飯),並且立刻進入夢鄉。
康德的日常散步可說是毫無特色,沒有追尋天人合一,不會與大自然進行神祕偉大的結合,甚至沒有樂趣可言。他從不間斷地每天散步一小時,可說只是在盡一種個人的養生義務,但我們卻可以從中看到走路經驗的三個重要層面。

受制單調,思慮卻獲得解放

第一是單調。走路是單調的,嚴重地單調。關於走路的精采撰述(諸如托普佛[2]、維尚日[3]等人的作品)少不了要描述各式各樣的差錯意外、邂逅交流、人間悲苦。在這些史詩般的朝聖或健行敘事中,絕大多數文字都涉及停下腳步後發生的事件,而不是走路的過程本身。然而,事件從來不是走路的一環,而是中斷走路的因素。走路本身是單調、沒有事件的。走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而兒童非常清楚這點。歸根究柢,走路只是在不斷重複同一個動作:把一隻腳移到另一隻腳前面。但這種單調性的奧妙之處就在於,它竟然是治療無聊的良方。

所謂無聊,就是身體靜止不動、腦海一片空白。不斷重複的走路動作必然會消除無聊,因為無聊不再能從萎靡不振的身體獲得滋補,不再能透過呆滯沉悶的狀態培養墜入混沌般的茫然與眩暈之感。在無聊狀態下,人總想「找件事做」,同時卻明顯感覺所有身體移動都是徒然。然而走路時,人總有事做──那就是走路。要說沒事做也行,不再有事做,正因為我們就在走路,而每當我們走到某個地點、完成某段路途,接下來還是只有繼續向前走,彷彿這是天經地義的事。身體受制於這種單調的義務,思慮卻獲得解放。走路時,人甚至不再有思考的義務,不再需要考慮這個考慮那個、這樣思考或那樣思考。透過持續而機械性的身體勞動,心神解除了羈絆,變得自由自在,於是思緒宛如泉湧,紛至沓來。

義無反顧地重複

第二個層面當然與規律性有關。康德令人驚奇之處,在於他那種鋼鐵般的紀律。日復一日、固定不變的散步既伴隨著他每天長時間的研究撰述,也象徵他的工作風格。每天寫一頁,演繹一個論點,找到一個證據,建立一種闡述方式,點點滴滴加總起來,卻構成一份龐大的志業。這當然還有一個先決條件,那就是要有東西說、有東西想。但這其中令人讚嘆之處,就在於這種相對關係:透過日復一日的努力、不斷重複的動作,透過一絲不苟的紀律,最終臻於磅礡偉大。

成就這份偉大的,不是什麼足以讓時間凝結、驟然創造奇蹟的電光火石,而是一磚一瓦、穩紮穩打的毅力。正如在連續走路三、四天以後,當你攀上一座隘口回首望去,看到遠方迷濛飄渺處的出發地點。這距離如此遙遠,卻在一步一腳印的行走過程中、在堅定不移的決心鞭策下,走了過來。所謂紀律,就是透過義無反顧地重複可能,成功征服不可能。

強化意志,個人執行

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層面,跟無可避免的必然性有關。我們知道康德每天下午五點都要出門完成散步這個日常義務,那像是一個持久不變的儀式,與太陽每天升起一樣規律而重要。這種規律性之所以具有無可避免的必然性,是因為其中所含的某種命運特質──但那是一種由當事者主動掌握的命運,由個人「強行」加諸於自己身上。透過紀律,人也可能成為自己的命運。當意志的行使在二十、三十、四十年的規律行事後達到一個門檻,日常的努力就成為一種必要性,若不是因為這種必要性是由當事人自己所構築,我們幾乎可以說它全面主宰了他。這種無可避免讓我們看到紀律不只是一個被動的習慣,它讓我們感受到由意志所打造的命運,而尼采正是透過意志為自由的概念下定義。

走路之所以具有無可避免的必然性,是因為一旦我們決定出發,我們就有義務抵達目的地。為此我們沒有其他方法,只有不斷前進。就算路途遙遠、身體疲憊不堪,我們總會「抵達」,只要一小時又一小時堅持不懈地走,不斷告訴自己:「加油!」這是走路者無可避免的宿命。當他邁步上路,他只有一直走路,才能抵達終點。意志就是命運。

註釋
[1]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德國哲學家。他是啟蒙時代末期最重要的思想家,也是德國古典哲學始祖。康德在西方思想史上具有承先啟後的關鍵地位,除了繼承古希臘哲學,也調和啟蒙時代的英國經驗主義和法國理性主義,開啟德國唯心主義和浪漫主義思想的先河。
[2]托普佛(Rodolphe Toepffer,1799-1864),瑞士教育家、作家,漫畫家,被視為漫畫體裁的開創者。此處指其作《跌跌撞撞旅行去》(Voyages en zigzag)
[3]維尚日(Michel Vieuchange,1904-1930),第一位探訪西撒哈拉斯瑪拉(Smara)禁城遺跡的歐洲人。此處指《斯瑪拉旅行筆記》(Smara Carnets de route)。

※ 本文摘自《走路,也是一種哲學(暢銷典藏版)》,原篇名為〈日常散步 ╳ 康德〉,立刻前往試讀►►►